第四章 [3]
当下里连王猛在内,尽数看着符坚的神色,吓呆住了。只那老板娘不晓得利害,卟哧!一声,笑得花枝招展。她这一笑,王猛也憋不住笑得喘不过气来,今夜七夕,能得美人赐酒一盅,天先生真是何幸之如也!
听到这话,符坚方才摇头苦笑。老板娘忙从身上取了一条汗巾,给符坚拭着,道:我家还开了间小馆子,几位都上馆子里坐坐,头巾我拿去洗了,一会就烘干给先生送来!经她这一说,众人方才发觉紧邻着隔壁有家朱氏酒馆,想来这老板娘就姓朱了,见她如此热心,于是也不推辞便进了进去。
进得屋来,见靠左手窗下一道长炕,摆了七八张几案,此时并无旁的客人,还算清静。右手是柜台,有个掌柜模样的趴在后头。老板娘一进来,就拎了掌柜起身,还睡呢?客人上门了,快来招呼!掌柜显是被老婆训惯了的,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抹桌子,又问点什么酒菜。二人落座,待卫们窗下站着。扰过一阵,酒菜上齐,方才能安静说话。
王猛端杯子呷了一口,轻轻咦了一声,道:竟是正经的邺中鹿尾!符坚嗅了一下,点头道:果然不错,这几年战乱一止,道路立通,货殖交易畅利十倍不止。长安能有今日,卿着实居功厥伟呀!
王猛放杯望向窗外。窗外灯光作纬行人为经,织就一幅盛世风情图。远离着这凡间是非的,是天幕上那冷寂遥远的两粒大星,隔着银河相望,似乎浑不知今夜人们将希望与悲情都寄托于其身上。王猛回想起他初至长安时见着的那些荒原废墟,不由有些感慨。
他本是汉人,自幼从师习那经略天下的大业。一个有志于政治的汉人,却生于这外族入侵战乱频仍的年代,也真是至大不幸了。他曾疑问于老师道:我辈习经文本是为了匡明君,治天下,安百姓,正律法。可当今晋室积弱,胡虏横行,这一腔报复怎有施展的余地?
老师将手里一本《孟子》翻了好几页,看了一会,方道:似你这等人材,上天定有用你之处!便起身而去。王猛好奇地去翻了翻老师撂在床上的书,打开的一页上头一行正正写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老师当时的意思直到恒温招揽他,而被老师劝阻时,他方才有些了悟。原来老师的不言之意是既然兴复已不可言,那么被东渡豪门留下来的百姓,终要在异族的枷驽下存活下去。此时,所谓中华正统,所谓士子骨气又用什么处呢?若能让士民活得略好一点,或让战乱早一日平息,休说是夷狄之君,便是虎狼之君,也得要人自投虎口吧。
他抱着这样的志向投到符坚麾下,却没料到符坚言听计从,视如心腹。他曾受氐族勋戚大臣斥骂围攻,都得符坚一力回护,委以重任,以至于一岁五迁。自古君臣际遇,鲜有如此相厚者。他看着大秦百姓安居,军威强盛,欣慰之余,又总免不了一些心酸的滋味。难道今后,真的就是氐人的天下了?他以为自已早将什么胡汉之别忘的一干二净,但是这种念头却总会在他最料不到的时侯,比如面对这物丰民殷的情景时,骤然涌上心头。
他摇摇头,将杂念从脑子里赶走,道:遍数百年来群雄,论雄才伟略,或有石勒等辈相比;勇武善战,冉闵之流可敌。然而天王视天下为自任的胸襟却再也找不出第二人来。这方才是大秦兴盛的原由,何以委功于臣?
朕年少时随先祖惠武帝(符洪谥号)征战,乱世之中,汉人百姓命贱如牛马,常自觉不忍;再见冉闵杀胡,其状之惨更是让朕于今不敢或忘。符坚以筷击碗,望着窗外,湿发在风中极快干去,他慨然道:那时朕想,符坚若能得一地,当视此地百姓皆为朕之子弟,无论何族何氏,都能安居乐业。得位数载,今思此志,总不免愧疚呀!
他这时有些动情,目中隐然潮湿。王猛心中一热,将午间之事说了,道:天王欲混一胡汉,招四方才俊用之不疑,此等气度,古之贤帝也有所不及。可人心难测,鲜卑羌人皆是强迁而来,怀有家国之恨,放在京畿重地,委以军国重任,恐怕会有心腹之患、萧墙之忧。望天王三思!
符坚便略笑了一下道:你可记得,当初氐豪辱你,说什么吾辈与先帝共兴事业,而不预时权;君无汗马之劳,何敢专管大任?是为我耕稼而君食之乎!时,你是怎么回他的?
他这句转的突厄,王猛不知其意,有些发窘,连摇手道:当时年少气盛,惭愧惭愧!
符坚却低声吟道:方当使君为宰夫,安直耕稼而已。言罢大笑,引得那昏昏欲睡掌柜抬头张望了一下,方才重又趴回去。
难为天王竟还记得,王猛喝下满满一盏酒,将苦涩的笑意咽了下去,道:似臣当年性情,也亏天王受得了,若是换了旁的君王,这大好头颅怕早已不在臣颈上了。
符坚喟然叹道:当初朕若以亲疏视人,卿何能鼎力襄助,大秦又何以能有今日呢?
天王难道真不知这其中差别么?王猛随符坚多年,见状知他有些不快,心头不由一沉。这些话他本是打算过些日子,慢慢进言的。可今夜两人同游,言谈着实融洽,一时竟脱口而出。不过即说出来,自不可就此罢休。他道:臣仍一士子,士子于乱世中,身无所依,只好比作飞蓬浮萍,唯附于有道之主,方能扎根生叶,成就一番事业。而如慕容垂姚苌等辈,熟谙军事,智略深沉,又曾为宗室人主。彼非慕义来归,不过是穷蹙而降。今天下板荡,凡有一夫之勇者,俱思王霸之事。易地而处,天王可甘心永作臣藩么?
符坚听了这话,低下头去,好一会无语。手在几上叩着,嗒嗒有声。他身边的一名侍卫似乎不安地动弹了一下,瞧了瞧他的眼色。
符坚慢慢抬起头来,道:你当初求刀于慕容垂之事,朕从未问过你半句,你自已可记得?这一下,卿换作了你,语气已是大变。
王猛心头一紧。当初他出关灭燕时,曾向慕容垂求刀,说是睹物以便思人。慕容垂不能相拒,贻以身上佩刀。他再令人执刀与慕容垂长子慕容令,诈言慕容垂悔奔于秦,令他逃归燕国。慕容令信以为真,当既返燕,后为燕主猜忌,死于非命。慕容垂得知此事,自缚请罪于符坚,符坚宽宥,待之如初。王猛此事做得有些阴毒,大失风范,只是符坚一直未提,他也就忘得差不多了。这时蓦然被揭了了出来,他不由失措,一时无言以对。
符坚神色冷然,一字一顿道:卿是汉人,一样非我族类。朕能用卿,难道就用不得旁人?
天王若疑心臣是嫉妒他慕容垂,或是怕他分了臣的权柄,王猛蓦然睁目,手撑着案几,声音似是无法自持地发抖。天王若以臣为这等心地,臣自当上表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