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生生死死 [7]
自笑无常现身以来,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鬼见愁,这时抬起他那张毫无任何表情的冰板脸,望望厅外夜空,缓缓立起身来,伸手拍拍司徒烈的肩膀,然后掉头向七星堡主冷冷地道:“几时上路?”
“明天如何?”
“随便”
“掌灯,孩子们,伺候阴老!”
八盏气死风灯,前导后护,将鬼见愁跟司徒烈送回了这间他们已住了三天三夜,布置得精雅整洁,而它的主人却可能永不再回来的书房。
书房中虽然仅有一床一桌一椅一橱,但全为上等红木精制,手工极为细巧。
书桌上,整齐地放着文房四宝,书橱中整齐地排列着无数的线装古籍,四壁则悬挂着唐人的诗画真迹……这一切,在司徒烈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好几次,他都忍不住要伸手去抚摩它们,代它们的故主向它们施以最后的慰藉……但是,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正像它们的故主曾警告过他的一样:“施力,你的正义感够了,你的胆勇够了,你的热情够了,你的学识够了,你的武人天赋也够了,都够了,施力,你只缺少一种:你需要修养,需要冷静和镇定!”
鬼见愁是何等人物?他凭什么被尊为长白之王?他凭什么能在逍遥村放上一把火?他凭什么令七星堡主奉为上宾?司徒烈知道得非常清楚,他能取得鬼见愁的信任,疯和尚的化装术他自己的机智,只应居功一半,另一半应是一种老年人们通有的情感帮着鬼见愁蒙蔽了他鬼见愁自己。
凭一身绝学叱咤武林数十年,且行将有一宗武林奇宝到手,一旦习成,势将无敌于天下,称尊武林,留名千古,只可惜本身业已成了夕阳无限好的黄昏暮年……试问,一位武林人物处此情形之下,除了一个资质俱佳,禀性优良的传人外,他还希望什么呢?
今天的司徒烈,在鬼见愁心目中,其分量之重,实在远在他自己的生命之上。
明天,他们就要上路了,假如疯和尚就是剑圣司徒望的化身,此行之险,不难想象,可是,鬼见愁却显得那般镇定,如他身边没有个司徒烈,情形会是如此么?
恨,是爱的影子。
难解之恨常常来自难忘之爱所以说,如果有一天鬼见愁发觉了他的情感遭受了欺骗,那时候,司徒烈和他,决无并活于世的可能。
也就是因为司徒烈深切地了解着自己今天的处境,所以,他能克制自己。
他虽热爱着这间书房中的每一样东西,但他表现出来的,却是无比的冷漠,他那被痛苦煎熬着的情感告诉他,这一点,他算是做得相当成功了。
可是,今夜情形不同了,七星堡主的残暴,鬼见愁的阴险,笑无常的奸毒,双凤的淫荡无德,玉面阎罗的好色无行,七娇们的以献媚取悦为己职……周遭这一群,几乎没有一个人有着常人的德行和骨气,以致令他不得不相对地想起父亲的慈蔼,恩师的豪放,白夫人的端淑雍容,冷小秋的天真无邪,疯和尚的狂放,青城迷娘的柔媚圣洁……尤其令他想念的,便是有着询询儒风,奕奕丰神,可师可友,亦圣亦凡,只为追求自己理想,而生命毁誉在所不计的,这间书房的旧主人。
“你在想什么呀,孩子?”
“啊,噢,没什么老伯,我在想那,那位萧少堡主呢。”
“想他作甚?”
“他太可怜了,老伯,你怎不代他求求情呢?”
“求情?求七星堡主删改七杀律么?唉,你真是个傻孩子!”
“他去刑堂?”
“自尽!”
“啊,真可怕。”
“可怕么?唔,在七星堡中,这种死法已算是令人羡慕的啦!”鬼见愁居然露出了稀有的笑容,蔼声又道:“你好睡了呀!”
“你呢,老伯?”
“像平常一样,老夫坐坐就行了。”
“那我陪着您吧!”
“你睡不着?”
“我不想睡。”
“何不拿本书看看呢?”鬼见愁指指书橱道:“喽,那里面多着咧。”
“噢,对了,老伯,我正想问”司徒烈再也不肯放过机会了:“这间书房雅致极了,老伯,您知道它是堡中哪一位腾出来的么?”
“施总管!”
“施总管?”
“魔魔儒侠施天青。”
司徒烈心头感到一阵激荡的快感,能听到这个亲切的名字,已够他安慰的了,但他仍不以此为满足,便又定着心神问道:“魔魔,魔之魔乎?啊,好听极了,这名字,唔,老伯,施天青人怎样?他配得上冠用这样一个名号吗?”
“假如他是七星堡主的徒弟,七星堡主就更值得被人羡嫉了!”
“哦?”
“可惜他不在,”鬼见愁微微一叹道:“老夫也很遗憾呢。”
“他既不是那他是哪一派的门下呢?”
“这点正是老夫希望见他的理由。”
司徒烈听了,心头不禁微微一震。
“他艺出何门何派,谁也无法真正清楚。七星堡主说他一身武功系跟苗疆一位不知名姓的异人习得,但老夫却始终怀疑”
鬼见愁说至此处,冷笑了一声,顿然住口。
司徒烈心头大震,鬼见愁又于这时一偏头,以眼角睨视着他,低声冷冷地道:“孩子,你过去来过这里么?”
天啦!司徒烈几乎把持不住。
但他迅速地告诉自己道:“是我自己考验自己的时候了,我的生命正悬于我的指尖,我不能颤抖,我不能自己被自己粉碎,我需要冷静和镇定,我不能辜负施大哥的剀切训示,我不能令施大哥失望!”
纵令鬼见愁语出有因,他也已无暇去推究了,目前他应做的,便是先尽一己的能力予以应付,于是,他藉一惊之势,让讶异神色索性流露于整个脸部,然后双眉微皱,讶声反问道:“什么?老伯,你以为威儿以前来过这种地方?”
“堡中有你认识的人么?”
“您想威儿会认识谁呢,老伯?”
鬼见愁又是一声冷笑。司徒烈虽然心头鹿撞不已,表面上却仍咬牙维持着镇定。这份镇定究竟尚能维持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只须鬼见愁再问得具体一点,很可能随时崩溃,但是,只要那一刹那尚未来临,他,便得奋力支持,支持到那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