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怒血乡愁 第四章 [1]
初春水涨的时候,这儿的芦苇便只能怯生生的探出半个头,随着水波无奈的摇晃,顺着那无数港汊,一层又一层,一波又一波的一直推挤过去。
千百条隐秘的水道,在尖芒芒的芦叶丛下纵横交错,似断还连,即便生长此地的人们都未必搞得清这迷宫的来龙去脉,经常小船划呀划,一个没防着,便猛地迷失在一片芦花荡中,急得满头大汗。
可今年旱得早,才不过三月末,湖水便已低落下去,把芦苇的根儿都露了出来,却也使它们排列的迷宫变得更复杂了。
难看的褐色瘢痂裸露在芦苇脚底,鱼鳞也似沿着湖岸蜿蜒伸展,看似干硬的表面下,暗藏着又深又黏的淤泥。
几天来,“翻江豹子”张荣一直忙着督促部属挖开淤泥,用木板、树干铺出一条条直达湖面的信道,两端都插上枯木以为暗记,然后再把淤泥重新覆盖上去。
数百条古铜皮肤的精壮汉子,精神昂扬,卖力干活,空气中迸发着万马奔腾的气味。
张荣偶尔抬头望向南方,眼神沉静犀利,不带半丝波动,却令跟随在他身边的燕怀仙时时泛起一股期待的兴奋,然而,兴奋之中也不无忧虑。
从梁山泊顺着错综水道辗转南下的四千多名好汉,一年多来纵横淮东,神出鬼没,如今又在这“缩头湖”畔,布下了迎击金将挞懒大军的水寨阵势。前些天,张荣派出的细作回报,说是金军中彷佛混杂着一队服式怪异的番兵。
“如果九师妹也随同金军上阵,我可是顾不了她的。”张荣当时便对燕怀仙如此说道。
燕怀仙深知四师兄的个性——他若在战阵上与夏夜星相遇,必然会毫不犹豫的举起斧头砍进她的脑袋。燕怀仙深切希望她别在挞懒军中露脸,但同时却又希望能见上她一面。
从杭州城内的大火中脱困,至今又已过了一年多,燕怀仙时刻挂念夏夜星的安危,到处寻找她的踪影,而当他终于得着一些蛛丝马迹的时候,却宁愿这消息不是真的。
傍晚时分,义军筑在湖岸东侧的茭城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河北大侠”公孙羽,一见张、燕二人的面,就忍不住流下泪来。
燕怀仙心知必有惨痛之事,一时竟不敢开口询问,张荣却冷静依旧,缓缓道:“大伯,有话慢说。”
公孙羽吸了口气,道:“河北本有七十多个山寨,这一年来几乎全被金兵攻陷,七师侄‘夺命判官’刘里忙在易州界接山的山寨,也在年初陷落……”
燕怀仙忙问:“老七他人呢?”眼见公孙羽摇头不语,神色惨黯,便早有了数儿,不由得心如刀割。
张荣仍然不动声色,但只冷冷一笑道:“金狗可恶!”倏地起身走出屋外。
燕怀仙极力压下心头悲痛,又问:“小哥那边的情形还好么?”
公孙羽道:“也是艰苦得很。太行山方面的梁小哥,赵云、石子明,与京西方面的翟兴等头领,几乎都在孤军奋战。自从‘草上飞’武渊、‘铁秤铊’齐实和‘一响雷’贾敢那三个混帐东西变节降金,却被金国处死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投降,但毕竟粮秣不继,山寨数目愈来愈少,再这样下去,只怕都要撑不住了。”说时,脸上浮起气愤之色,一拍桌子道:“朝廷无力救援,大家心中也都明白,没一句怨言,偏偏听说近日朝中竟起了一种怪论,说什么‘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这可不是把咱们北人全都出卖给金国啦?”
燕怀仙最近也听得有此传闻,摇摇头道:“皇上一心只想偏安江南,便总会有些没骨头的文士处处迎合上意……”
公孙羽道:“恐怕还不止如此而已。发此议论之人,姓秦名桧,靖康年间为御史中丞,因反对金人册立张邦昌为帝,被金人劫掳北去,当时大家都当他是个忠臣,不料后来他却在挞懒帐下当起‘参谋军事’,去年九月金兵攻破楚州,听说便是他出的计谋。
再又不知怎地,挞懒竟于十月间放他回归宋国,你说怪不怪?一回来就大放厥词,依我看,这狗头多半在那几年间,受了金国的收买,成了金国的奸细。”又一巴掌拍在案上。
“我这番南下,便是要刺杀这狗头,免得他日后若在朝中掌起大权,咱们北人可全都要变成金人的奴隶了。”
正说间,忽闻房外响起一声怪笑,吱吱嘎嘎的令人听着好不难受,紧接着又阴恻恻的道:“公孙老儿,凭你也想?”
燕怀仙喝道:“什么人?”身如闪电,早已飞纵出去。他身法之快,并世无俦,然而房外那人的动作竟与他相差无几,但见暮色下人影一晃,便已跃出茭城,没入南侧树林。
燕怀仙暗自吃惊,见他直朝金军驻扎之处掠去,心内更加疑虑,当即施展全力,紧跟不舍。两人一前一后,犹若流星赶月,奔云追风,转瞬便跑出数里,金军营寨竟已遥遥在望。
燕怀仙猛一吸气,蓦地冲前数丈,逼近那人身后,昏蒙中只见幽灵也似的黑袍逆风飘动,顿令下燕怀仙脑中浮起一阵似曾相识之感,心头立刻大跳起来:“莫非是师祖‘战神’孟起蛟?”愈发加劲追赶,眼看着就将追上,那人却狠狠一纵,宛若一颗弹丸离弦飞出,隐没在金军鱼鳞栉比、绵延数里的营寨之中。
燕怀仙生怕惊动敌军,不得不停下脚步,转念寻思道:“既然来了,打探一下消息也是好的。”当即伏低身形,蹑足潜入金军营盘。
四太子兀朮于前年年底、去年年初虽曾横扫江南,但金人生长北国极寒之地,连年伐宋都是秋冬征战,春夏收兵,怎奈得了南方的气候水土,再兼义军蜂起,到处袭杀金兵,以致兀朮未能达成消灭南朝、统一中国的野心,便仓卒退兵,又在黄天荡、建康两地,被韩世忠、岳飞大杀了两顿,狼狈不堪,终于去年五月退还江北,又因南宋知枢密院事张浚在秦中调兵遣将,意图大举,金国乃将兀朮麾下大部分的军队调往陕西,只留挞懒经营淮东。
这挞懒汉字姓名完颜昌,乃金太祖阿骨打的堂弟,兀朮的堂叔,也是金国顶尖的将领。
时人尝论兀朮“乏谋而粗勇”,挞懒则是“有谋而怯战”。此时久掌兵权的粘罕已渐失势,军机大权落在他俩手里,但兀朮一味主战,挞懒却心机深沉,计谋毒辣,主张“以和议佐攻战,以僭逆诱叛党”。去年七月,金国册封曾任大宋济南知府的叛臣刘豫为“子皇帝”,国号“大齐”,大半便是出自挞懒的计谋,果然招得不少流寇土匪,助齐攻宋,金国则乐得坐收渔利,静观汉人自相残杀。“河北大侠”公孙羽怀疑挞懒放秦桧回宋国,乃是派他回来当奸细,自非无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