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剑器 七、亡国花 [2]
“我的家世,在那里是最最尊贵的。无论胡杨红柳,都是我们的卫兵。而我的父亲,他很高贵,他是沙漠上的一阵季风,只有他来时,绿洲上才偶尔洒下点雨。而我妈妈,是一棵树,安石境内最美丽的树。直到有一天,风吹到树上,雨落了下来,树上就开了一朵花,那就是我。”
李浅墨静静地听着她的胡扯,也不忍心点破她。谁会没有隐秘的心事?如果这个小人儿执意要用童话一样的故事遮盖起这心事,那下面,一定是不可一触的伤痛吧?
所以他不会点破,只问了一句:“那山坡……叫什么?”
柘柘愣了愣,方道:“我不知道。所有的山坡都是一样的,对于我,它们都是一样的,它们没有名字。”
李浅墨心中轻轻抽搐了下。如果她是那个真的“柘柘”,她就该知道,在他们认识之初,他就给那坡起名叫“落白坡”。
然后,他才在坡顶找到了那个“柘柘”。这些,他郑重其事地告诉过他后来命名的那桩废木,这山坡叫落白坡,而你是我新识的朋友,我要给你起名,名叫“柘柘”。
可她居然不知道。他眼神中的失望微微一露。
柘柘似有感知,忽拉了一下李浅墨的手,柔声道:“它们在我心中没有名字,只为我一直想离开那个地方。因为只要有了名字,就能被人感应,只要被人感应,就算真的生命。我不想给它起名字,因为我不想离开后还伤心。”
“好在,你给我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柘柘。”她忽然低声呢喃起自己的名字来了,呢喃得李浅墨心中也温软起来。
却见柘柘忽轻轻一笑:“你信不信,我其实就是棵树?其实,我还会开花的。”李浅墨怔了怔,却见她忽从自己发辫上一拔,幻术似的,她的手中就开出了一朵花来。
那花在夜色里看不清是哪一种红,可幽幽的,花瓣如缨,如必欲名之,李浅墨会管那红叫做“夜来红”。因为那红美丽得仿佛不是人间所有,像传说中那个女子的名字——“夜来”。
只有夜来的东西,才会美丽的如同幻梦。
柘柘轻轻把那花递到李浅墨手中,低声笑道:“这花儿,在我那遥远的故乡,有个名字,叫做‘阿耆若’,它是最古老也最年轻的花吧?传说,它的花瓣可以救人生命。
“而在我们那里,一万里的沙漠中,也未见得有这样的一棵树,而这棵树,穷此这一辈子……”她的声音忽慢了下来,“可能也只会开上那么一朵花。开过了之后,还要看它碰到的是什么人。这花它总会送出的,碰得好的话,送出后不久,它就会开得一树灿若明霞;而碰得不好,一朵之后,就再没第二朵。
“那树,从此就成了不会开花的树。然后用它的一生,来记取它毕生开过的唯一的一朵花。”
李浅墨听她说着,只觉得她的声调美如童话。可不知怎么,那童话里有一种很悲伤的味道。
只听她轻轻地说道:“还有,这花儿在我们的土地上还有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就叫做……亡国之花。”她长长的睫毛一闪,两滴泪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
李浅墨听到这儿,才发觉,这一句话,只怕才是她心中真正的隐秘与所有痛楚的根源了。
两个人坐了下来。
他们背倚一坡,风在那坡上顺着斜势倾泻下来,像暗凉的水,滔滔不绝。两人舞起的衣袂也有如波涛。而身边,是松涛在响。李浅墨静静地坐着,他在想,难道这么个小女孩儿身上,居然,也会关联起一个故国?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
柘柘盘腿坐在李浅墨对面,似乎还在想着那朵“亡国之花”阿耆若。过了好久,她都没有说话。
就在李浅墨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忽轻轻道:“其实应该告诉你知道,我们那个地方,在你们唐人叫来,其实是唤作栗特。我的祖先源出自昭武城,后来来到栗特,也即现在俗称昭武九姓的地方。而现在,我们祖居的昭武城已经不在,现在的昭武九姓所居之地,其实已不再是一座城,而是九座城,每座大城,都是一个国家。”
她的声调忽添悲凄:“几十年前,西突厥打败了我们,征服了我们。他们在昭武九姓的国度里建立起了监摄体系。但紧接着,自唐兴以来,西突厥声势渐弱,而我们西边的大食人却日渐强盛。他们的铁骑跨过了阿姆河,开始侵扰我们西栗特的地方。他们远比突厥人可怕,因为他们根本不以我们的人为人民。他们发动的是一场毁灭式战争,一旦他们得逞,我们所有的一切一切,都会遭到破坏。
“所以,自大食人兴起,整个昭武九姓,就总是活在亡国的阴影下。”
柘柘忽然笑了笑:“其实,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只是我刚刚听到了虎伥的故事,我跟他之间,多少有那么一点关联。我只想告诉你,他所做的,在昭武九姓中的人看来,并不见得一定就错。”
她突然抬起她那张明艳无俦的脸,望向李浅墨:“我被风吹出来这么些年了,好多时候我都觉得,我并不想再回去。哪怕妈妈在那儿,故土在那儿,可我并不想回去。”
“虽然我的家乡还在大食人与西突厥的双重威胁下,可很多时……我不想回去。”她抬眸一望,“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心肝?”
李浅墨摇摇头。他的童年并不快乐,他也就从来没想过要“回去”。
然后只听柘柘轻轻嗟叹道:“我喜欢这里啊。这里的山间总有看不完的绿。到处都有水,这里的生活也更安定。何况,这里,我还遇到了你……”
李浅墨听到这里,心中不由略生感动。
可接着柘柘道:“只是,我不该再次听说起大虎伥的故事。他是‘底诃离’一门的人。听到他的故事,我忽然觉得非常悲伤,觉得自己非常自私。可我怕自己,为了这悲伤,会重新回去陷入一场更深的、也永难挣脱的悲伤里去。”
柘柘的神情忽然茫然了。李浅墨有些理解地看着她。
“所以,留住我好吗?”那个已变成少女的柘柘哀感地道,“而且,让我爱你好吗?”
李浅墨不由愣住。柘柘的小脸上,这时露出的完全是一个女子的神情。
可那是十七岁的李浅墨还不能习惯的神情。
柘柘双目凝望着李浅墨,望了很长一会儿,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