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山 [5]
一个刚和爱人分手(多半是被爱人抛弃)的年轻女子,深夜留在这个自杀胜地,想做什么是很明白的。至少我当时以为我知道。我见得多了。
我是这个世界上很稀罕的人群之一,我是一个流浪者。有时乞讨,有时打散工,有时卖唱。最后我选中了蓝山这个地方。夜晚我总是在山顶电话亭边小卖部的屋檐下,铺开跟随了我十几年的老睡袋过夜。
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在观景台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扑通往下跳,一了百了。一开始我还劝劝他们,世界多么美好,人生如何有趣,连我这样的人都可以自得其乐。但他们想不通,还是死掉了。有些人会在跳下去之前,把他们身边的一些值钱东西留给我。于是我养成了一个不怎么地道的习惯,主动向这些一心求死的人讨东西。
那天本来也就是这么回事,我觉得那个可以吹奏音乐的小东西很有趣,而且也可以在我偶尔卖艺乞讨时当乐器使用,我就走上前去,伸出手说:“请把那个给我吧。”
女孩子被我吓了一大跳。她的眼睛在瞪人的时候显得很大,瞳人很清澈地映出月光来,眼角的泪痕还没有干。她条件反射地把双手紧紧缩在胸前,护着那个小乐器,手边漏出线来。原来平日那小玩意坠在她胸前的挂绳上,还是一个装饰品。
“反正你带下去也没有用,不如大方点送给我吧。”我承认自己不是个有同情心的人,我看她依然不松手,就用双手去拽她胸前的挂线。
“你干什么!你是什么人!”她的声音惊惶而愤怒。
我忽然有点后悔,有点慌张。我觉得她的反应不太像一个想自杀的人,而我现在的行为如果被理解为抢劫,天知道我会被判处什么样的刑罚。甚至会——去地球?我可不想去地球!
想到这里我心一横,手中猛一抽挂绳,左脚膝盖狠命一顶,那姑娘就飞出了。
天地良心,我不是有意要把她推下去,我只想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同时尽快摆脱她。我当时如果直接放手就好了——事后我经常这样想。然而,当时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完成了那一连串的动作。
她从观景台掉下去的刹那,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我拔腿就跑,一路都没敢回头。手心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吹器,戳得我一阵阵的疼,但我就是放不开,好像手掌的肌肉已经完全僵硬。
☆☆☆☆☆☆
那个小东西。我认得那个小东西。
我记得那是大学的三年级,我开始了校外实习。每周三天,为快餐店送外卖。报酬很低廉,工作产生的灵波值也不高,但我还是干了。因为思凡早在一年级就开始在校外打工,她还用赚来的钱为我付了好几个科目的重修费。我不想继续这样丢人。
我和思凡从小一起长大,幼儿园里就一起在蹦床上玩弹跳游戏,创造我们最早的灵波记录。小学时我们一起帮老师出板报。用手指在灵波黑板上滑动,看着我们少年身体内的微弱生物电流,在灵波媒介上留下新鲜的印痕。那时我们的手指偶尔碰到一起,就会有酥麻的被“电”到的感觉。
中学时她已经出类拔萃,相形之下,我越来越沉默,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她却不依不饶,拖我参加各种社团活动,还带我认识她的朋友和家人。
“志航,这个世界太新奇,像个万花筒。”她总是说,“日新月异的技术让我痴迷,我以后一定会当个灵波研究者。”
“那就去把,去追求你的理想。”年轻的我闷闷地答。
“但是变化有时让我恐惧,我不知道它会通向何方。我怕那甚至是人类无法控制的方向。我希望能依靠一些不变的东西。”她用她柔细的手掌轻轻拍拍我的手背。“我希望你是不变的。”
大学时,我和她都上了同一个专业:灵波材料学。她是班上的第一名,我是最后一名。我们俩的这种奇特组合让老师和同学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我们是情侣。但是我们是吗?我其实一直都不怎么肯定。
直到我攒了三个月实习的微薄薪水,为她买了一份礼物,她接受的刹那才让我确定了我们的关系。
“去年路过那家店,我看到你拿起来摸了又摸,我以为你喜欢。”
“我当然喜欢!”她瞪着我,眼神凶巴巴的像要把我吃掉。然后大眼睛忽然发红,她扑到我身上说:“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正式承认你是我的男朋友。”
当时我头脑一热,第一次吻了她。
思凡,你说你要永远把这个定情信物带在身边。那支短短的,用未经辐射的地球贝壳镶嵌的小口笛,从此挂在了你胸前。大三、大四到大五,那支银白色的爱情标志一直守护着你,可你为什么还是变心了呢?
又或者,你没有变。
可是现在,你死了。我害怕。你只能是变心了。
☆☆☆☆☆☆
负责这个案子的女警非常可恶。她居然拒绝把思凡的遗物交给我。
“陆思凡的父母双亡,她又没有兄弟姐妹。在没有遗嘱的情况下她的一切财产和物品都应上交国家。”
“我只想要一件东西。”
“如果你说的是你送给她的口笛,很抱歉,那已经和她的遗体一起处理了。换句话说,那是她的陪葬。”
“你们……”我愤怒了。
“是你要和她分手的,既然你不是她的男朋友,也就没有权利接收她的遗物。”那个叫梅拉·布尔的警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拿出一本厚厚的红本子。
“查案的时候我读过它。大四那年陆思凡的父母在实验室事故中双双过世,为了抑制巨大的悲伤,她才用近乎疯狂的学习和工作来转移注意力。可是你呢,你那少得可怜的耐心很快被自卑感产生的怀疑取代。你对她落井下石。”
这个过于情绪化的女人把日记本拍在桌子上。“法律不会判你的罪,好吧,我把这本日记留给你。看不看由你。”
我碰了一下那本红本子,像碰到烧红的铁片一样飞快缩回手。
你死了。我害怕。
你只能是变心了。
我抬头对她说:“我不要。”
☆☆☆☆☆☆
“我在这里已经工作了三年多,谢谢你没有为难我。我知道,这个工厂归你管,如果你要报复我……”0B378抬头面对着张离。他的目光是发散的,仿佛没有焦点。额头和眼角已经铺满了纹路。
“我不会那样做。”张离打断了0B378的话,或者,他已经不需要。这个犯人的面容比他真实的年龄苍老许多,至少老了十年。
对面的男人又露出那种诡异的笑容。“我有时会后悔,不该参加这个什么倒霉的改造实验,允许你们在我的脑子里装进那个小子的记忆。现在我的脑袋像一锅煮糊了的粥。我还是我自己吗?”他敲敲一侧的太阳穴,“这里经常会疼,象有个钻子在里头搅和。医生说只是神经痛,实验的后遗症。”
“通过这个计划,我们想找回刑法最初的意义,让犯错的人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学会去爱,从而改过自新;而全社会应放弃报复心,学会宽恕。”——张离想起了这个研究计划的发起人写在计划书首页的引语。但是,将受害人家属的痛苦、思念与悔恨灌注到施害者的大脑,让他时时刻刻承受这种心理折磨,难道不是一种更严厉的报复吗?
张离叹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他居然对着这个杀害思凡的凶手说:“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她那样一个优秀的女性,为什么面对感情问题时,这么没有智慧。哭泣和纠缠不是没有理想的普通小女生才会做的事吗?”
半是自己,半是朱志航的0B378愣了一下,脑海中掠过许多旧日的片段。他低下头,轻声说:“也许,我们都忘记了,她也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突然,0B378又笑了笑。
“或者,我应该庆幸,自己注入的不是你的相关记忆。”
张离闻言一惊。
刹那间,会客室窗台上那盆白色的栀子花忽然化成她衬衫领口露出的一抹雪白的肌肤,上面坠着一只小小的贝壳口笛,如同一个跳跃的爱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