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神之面 [7]
他大声对村人道:“我知道你们也许听不见我说话。但是我失烈门是个蒙古人,讲究信诺,我说的话都算数。他给了我水喝,我便把金条送给他,让他离去。就像在草原上我们蒙古人遇见别人的帐篷,便可以要求款待,得了款待,大家便是朋友。”
他再次扔了一根金条,指着人群中另外一个青年,然后比了一个吃东西的姿势。
那个青年也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一会儿他带回了一张干硬的面饼。副将也不推拒,就生生把那张干饼咬了几口吞了下去。他把金条扔给青年,挥挥手让他也离开。
他带着笑,环视众人。
他第三次伸手,指着人群中一个面容黄瘦的少女。少女出列,偷眼看着他。
这一次副将解开腰囊,“哗啦啦”地七八根金条落在地上。他笑吟吟地看着少女,不比手势也不说话。
静默,只听得见火把燃烧的“哔剥”声。
副将忽地大笑起来:“不必我说了吧?你们也都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们蒙古人是信诺的人,我前两次的许诺都是真的,这一次也是。我只要几个人的下落,他们经过这里,我们循着蹄印而来,我们蒙古人看马蹄印,就像猎狗循着气味追獭子,不会出错。谁能够告诉我,我便把剩下的黄金都送给他。”
依旧是静默,少女缩着肩膀,在一旁战栗不安。
“但是草原上遇见,若是不招待,便是对客人不敬的行为。在我们蒙古人看来,便是敌对的意思。”副将冷冷地说。
他忽然起身,拔刀,刀光一闪。少女喉咙里发出闷闷的低吼,仿佛巨大的痛苦被封在一只匣子里。她退了几步昏死过去,副将那一刀砍断了她的手腕。
副将起身,像是一只发怒的豹子那样逡巡着吼叫:“来!下一个!我的金条还没有给出去,我等着一个朋友站出来!”
他忽地停下,目如鬼眼,盯着站在最前面的老人:“你站出来么?”
少女的血还在不断地喷涌出来,却没有人敢上去帮她止血。驻军和村人们对视,老人和副将对视。终于,老人踏出一步,他走向了少女,上去扯下自己的腰带,狠狠地扎住她的臂弯,要帮她止血。
“很好!你要救你的村民,我也并不想对你用刀。”副将提起沾血的战刀指着老人,“现在是说出来还是写出来画出来,我等你的回答。”
老人抱着少女,摇了摇头,他慢慢地把自己的右手伸了出去,拉起袖子露出手腕。
“还是很好,在这里能遇见硬骨头的汉人,算是我失烈门的荣幸!”副将大步上前。
我……我……我……我……我……知道!”一个颤抖的声音,并不大,却仿佛撕裂夜空。
副将闻声止步,转向了那个孩子。
两个人对视,孩子腿一软坐在地下。
副将笑了:“我知道你会说话,也听得见。因为只有你会因为我说话而神色有变化。”
他踢了一脚地下的金条:“说出来,都是你的。”
“我知道,我……我……我……”
孩子的话中断了,再也不能继续。在他张口的瞬间,老人像是一头发疯的野兽一样扑上去,狠狠地掐住了自己孙子的脖子。他一面掐他,一面对他用力地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疯了!”叶羽从窗户里看出去,浑身像是浸在冰水中,“他要掐死自己的孙子!”
谢童握着他的手,颤抖不止:“他是疯了。可是明尊教的教义,恶人将遭到火焰的惩罚,对教友不义又是最大的大恶之一。他宁愿杀死他,也不能容他变成不义的恶人。”
副将大惊之下,上前狠狠地一刀劈在老人背后,血光爆出,老人仰天后退。那一刀深入肺腑,已经绝无活命的机会了。可是老人却没有倒下,他退了几步,复又前扑,他重又抱住了自己的孙子。那个孩子已经没有了呼吸,他至死没有闭眼,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不信。
老人放开了声音,嚎啕大哭。他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可是哭声却和任何一个普通人没有两样。那是人心里最简单也无需学习的东西,是失去了亲人的悲痛。他哭嚎着,像是失去幼崽的野兽,咿咿呀呀的,像是念叨着什么。
他的声音也低落下去,最终悄无声息,血已经流了一地。老人抱着他的孙子,永远地僵硬在那里,蜷缩着像是以体温互相温暖,而他们的身体,都已经冰凉。
叶羽感到一种针扎在头顶和脊椎那样的痛感。
他回过头,看见风红坐在那里,目光空洞。她脸上的泪水无声地往下流淌,却面无表情。
她忽然起身,推门而出!
副将咧开嘴冷冷地笑了,世子带着七名喇嘛逼上前去。
风像是忽然间猛烈了起来,吹得风里走来那人的衣带飞扬,她手里提着水波荡漾般的长剑,露出鲜血横流的臂膀。
降魔本愿阵展开在世子面前,副将也警惕地退到本愿阵后。他强在弓术,不善于近身搏杀。
世子金箭一指:“你还是忍不住了。”
“你若要逼我出来,原本用不着伤害无辜的人。”风红低声说,她将束衣刀抛在地下,从怀里取出了白色布包,“你来是为了这个么?”
“是。你在余杭袭击我的朋友,夺走了这件东西,而后一路经杭州、丽水而来金华,明尊教五明子神术过人,我一直不敢动手,但是你距离泉州越来越近,我不能再等了。”世子道,“你我都知道那件东西的危险,我不敢任由它流落在外面。”
“这本来就是我教的东西。”
“如今它已经属于铁神殿了。”
“那么他们的人命呢?他们的命是谁的?是大都城里大皇帝的么?或者他们的命太贱,所以根本没有人在意,便要抛弃在荒野里,任他们自生自灭?”风红看着那两具互相偎抱的尸体,“阁下能回答我么?”
世子感觉到话里的冰冷和抗拒扑面而来,他指挥若定,然而有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里缓缓升起。他知道这个敌人已经走投无路,可是忽然间他觉得这个女人还有再次反击的余地,而那种反击的力量正在缓缓地凝聚着,如同不死的幽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