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
有月光的夜晚,子霖喜欢坐在天井里的花坛旁边,对着明月吹上几曲洞箫。呜呜咽咽地,倒也令人心动神摇。这时,坐在镂花窗前的如茵,望着团玉似的明月,听着这悠然动人的箫韵,总会生出一些如梦似幻的情思来。
小宗岩吃得好、睡得好,白白胖胖的样子,很是招衙署里上下人等的喜爱。子霖尤其爱得心疼。每天忙完公务,过到后衙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接过去抱抱儿子,亲一番、逗一逗,然后才脱下官服,换上家常的便服。
生小宗岩的那些日子,子霖娘和大哥派人捎来信儿,说是想让如茵回吴家坪老家坐月子。子霖不允,如茵更不愿回去——她自然清楚,孩子要比“预期”的日子要早一个月落地,躲还怕躲不过去呢!
子霖便让来人依旧把话儿捎回去,说是奶奶的身子弱,怕这一路颠宕会有什么好歹。子霖娘见媳妇不肯回老家生孩子,心下虽有些不快,却也无奈。原想等着快足月时,自己出门照看她们母子一阵日子也罢。谁知,未及足月,儿子那里便从任上派人报信,说是媳妇早产了,是个孙子!不过,母子二人倒还平安。
子霖娘听到信儿,心下急得什么似的。匆匆在家准备了好几天,亲手缝了一堆的小棉衣小棉被。心下料知这个媳妇恐怕难会料理,故而,竟连孙子的尿布都一并备下,和子霖的大哥、大嫂一齐乘车赶了过来。
因见孙子还算结实,这才略略放了心。又责怪下人:如何照顾的?怎么会让她跌倒了?
子霖忙拦过去:“说来还是怪我。那天晚上,媳妇怕我着凉,到我的书房来送衣裳。我那天因想看看月亮的,所以交待下人先莫点廊下的灯笼。结果,你媳妇一不留心,就在我书房门前翘土的一块砖上绊了一下,晚上就嚷嚷起肚子疼来。我派人找来了接生婆,当晚就生产了。所幸,因你媳妇平时调养的还算好,孙子虽瘦了些,倒也没有出大意外。”
子霖娘抚着孙子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个!当初,你就是我下雨急着收院子里的衣裳,滑了一跤,不足月便生下你的!所以,平素总是肯生个病呀灾的。”
子霖悄悄一笑:“娘,我一直不都是白白胖胖的嘛?”
子娘笑了笑:“说嘴罢!看上去倒也白胖,也不知生了多少病、吃过多少药!为了你,知道娘念了多少佛?还了多少愿?”
子霖一笑,心下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如茵也松了一口气:因当初自己身子受损,小宗岩虽是足月生下的孩子,却也比通常的孩子显得又瘦又小。故而,看上去倒也像是个不足月的婴儿。
大哥大嫂回老家后,子霖娘仍旧留在州判衙门里照看孙子。子霖看出来:娘虽说对媳妇仍旧心存嫌忌,可对这个孙子倒也疼爱得很。只是,对如茵说话时,不时仍有携风带雨的时候。因而,娘在这里的日子,每日里虽说人在前衙署理公务,心却总是跑到后衙来了。总是搦着一把汗,生怕娘的哪句话不入耳时,如茵一旦听咽不下,婆媳两人口角龊龌起来,自己夹在当中就不好做人了。
还好的是,不管娘说了什么不中听、不入耳的话,如茵总能装聋作傻地一语不发。对娘,竟是十二分地恭敬孝顺,各样礼数一样不差。就算听了风凉话,也是一脸的平静。从未有过别的女人那样,在婆母那里受了气,返回来找丈夫闹气的事儿。
越是这般,子霖心下反倒更是不安和痛楚了:这哪里是刘家小姐的性情啊!娘这般地挑剔,她却能够依旧这般平静!这要么就是根本不在乎吴家的人、不愿与吴家论真;要么就是为了儿子,宁可装聋作哑、忍气吞声的。
这种宁静和柔顺的背后,分明是一种吓人的淡漠!
子霖不想让如茵有一丁点儿委屈的感觉,更怕因此引发出她的一腔愁思和忧伤,引发她对旧情的悲悼和怀念。
后来,子霖娘见孙子还算好,加上又有好几个妈子和丫头的服侍,便私下对子霖提起,想要回老家的话。谁知,子霖竟顺水推舟地说,娘也辛苦了这么久,回家歇歇也好,反正这里也有丫头婆子的。又说自己平时公事忙,也不能常过后衙来陪娘等一些不干痛痒的话。娘原本不大舍得儿子和孙子,谁知,见儿子竟然没有一句真心留让的话,便骂他“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的话。子霖听了只是笑,不还嘴,也不解释。
又过了一段日子,子霖娘再次提及要回老家的话时,见子霖依旧没有留她的意思,暗暗垂了一阵泪,便执意要回去了。子霖这才虚让了几句,又宽慰了娘半日,派了衙署的马车和衙役,护送娘回山城去了。
娘走后,子霖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而且,见如茵的行事说笑,果然比娘在的时候松和多了。此时方知:娘在这里的日子,如茵实在是很压抑自己呢!
因有丫头和老妈子们整日服侍着小少爷,如茵倒也清闲得很。平时,自己在后庭或是填填词、读读书;或是弹弹琴,画几笔山水花鸟。有时,偶尔也做做针线活儿、绣绣花儿。旧日的一切仿如一场久远的梦,随着时光逝水,渐渐地竟已开始淡忘了。
进入腊月,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忙和过年的日子里,如茵突然记起:逸之的“周年”到了!一时间,便有些旧痛复发的感觉泛上来。
这天,她原以为子霖年前的公务和交往正忙,一时半会儿地只怕不会回后衙来。故而,乘儿子入睡的当儿,把逸之留下的那把宝剑从箱底翻了出来,她用一方绢子小心地拭了一番,睹物思人,一时竟再也止不住珠泪迸溅起来。
她流着泪,一边把剑安放在案上,一边点起了一柱香,兀自祭悼起来:日月如梦,世事多舛,相亲相爱的人,转眼阻隔天上人间!她无声地呼唤着:逸之!逸之!你若亡灵有知,可知我心一直都在痛悼你吗?
正兀自默默祭悼垂泪之际,再不承想到,子霖这时竟会突然推门而入——
这两天里,子霖便发觉如茵有些神思恍惚的。因衙门里一时也没有太多的公务,便心神不定地惦起后衙的如茵来。他知道:若要一个人忘掉愁思和往事,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让其有闲愁的时光。于是,他心慌意乱地交待了公务,便匆匆退到后衙来。
子霖一眼就瞅见了桌上的那把宝剑和祭奠的香烛,还有夫人那满脸未及拭去的泪水!
这把剑一下子就刺伤了子霖的眼睛!
——遥记当年在书院读书时,每天傍晚和清晨,诸位同窗都要聚在院子里或草坪上演武练剑。那时,同窗大多都曾见识过梁家的这把御赐宝剑。吴家子弟平素所习的太极拳和太极剑,也不似逸之所习的少林剑和少林拳,处处都透出一种阳刚和勇武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