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3]
吴家弟子所习的武术是绵里藏针,柔中带刚,处处透出道家的无为和澹泊,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意境。
子霖走过来,默默地拿起那剑,对着火盆辉映的辉光,微微地眯着眼睛打量起来:这把剑的剑柄上镶有七颗排成北斗形状的红宝石,剑鞘的两面各有一条张牙舞爪、金光闪闪的雕龙,旁边还饰有许多的云朵和水浪之类。
他望着剑,微微点了点头,面露赞叹之色。稍顷,只见他蓦地从剑鞘中抽剑出来,握在手中挥了两挥,刹然就见满屋子的寒光迸射起来!
子霖打量着这剑,不经意地用手试了试那剑的锋刃,满口夸赞道:“嗯!果然好剑啊!”
乍然之间,不知怎地,竟触着了那刺眼的剑锋,一时就见子霖满手血流如注起来!
如茵惊叫了一声,脸色刹白地上前,一把捂住了子霖的伤手,一面大声叫丫头,催丫头快去拿止血的药面子和净绢子来。一面两手颤抖着,亲自为子霖敷上止血药、包好了伤口。
孰知,当晚夜里,如茵便觉得子霖的身上发烫起来。她全身哆嗦着叫醒管家,令连夜去叫郎中!
郎中的话是:只要不是破伤风,或许就没大关碍;若是破伤风,只怕就不大好办了!
如茵心惊胆战、泪流不断地陪在子霖的病榻前,并亲自照料煎药服药。心下却懊悔万分:自己这是何苦来?若是子霖有个好好歹歹……她不敢往下想,只是默默地祈求祷告,恳求佛祖保佑子霖能躲过眼前这场无妄之灾!
如此,直服了十几副的草药,过了三四天才渐渐好转过来。
如茵将那把宝剑用布包好了,深藏于自己陪嫁的一个卧柜的最底层,从此再没有敢拿出来见过天日……
八国联军攻陷京城的这年冬天,山城如茵娘家来了一封家书:二哥刘如桦率部抵抗洋人的进攻,在天津保卫战中战死在了沙场!
说来,二哥如桦,在小站新建陆军没有换防山东之前,被派往天津直隶总督,帮助总督衙门的直属督标营训练新操。八国联军攻占大沽口后,朝廷颁发了对外宣战的诏令,如桦奉命率部对洋人开战。
如桦和众将士几天几夜的浴血激战,不屈不挠地打退了洋人发起的几番进攻,以至和守阵的将士一齐全部捐躯国难。
如桦身上连中了洋人十几枪,肠子都挂在了军服的外面,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是皮血肉连的……
二哥的骨灰,是被大哥刘如松亲自捧回山城的。
如茵读了信,直哭得昏天黑地!
如茵不禁有一种深深的悔恨翻上来。当初,如果不是自己鼓动两位哥哥投笔从戎,如桦哥哥如何会丧命疆场?逸之又如何会致祸身亡?
然而,国破家何在,树倒巢自倾!好男儿碧血丹青,杀贼御敌,马革裹尸,自古当如是啊!若真的没有他们这些将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抗御洋夷,只怕强盗们不仅仅只是打到京城了!
她原本想亲自回老家一趟,劝慰一番二伯和二大娘的。可是,因儿子太小,加之入冬以来,这里一直都是雨雪霏霏的,路途泥泞,车马难以行走。如茵无奈,只得在屋内为二哥摆了一张灵位,每日里祭拜一番,聊寄哀思。
子霖这时的公务,除了出外督办粮运和水利方面的杂役外,和如茵母子却也是朝夕相伴。自如茵嫁过来的两年多里,子霖虽说心下满足,可常常也骤然生出某种怅怅的失意。他总觉得,在如茵恁地温顺沉静的外表下,似还另有一种不易为人觉察的淡然。
霪雨霏霏,秋意浓淡,更使人愁意萦怀了。
如茵在屋内聆听着外面雨打梧桐,“嗑嗒、嗑嗒”地落在檐下,点点滴滴地直如叩在自己心上一般。黄昏渐至时分,窗外的景物开始一点点地黯然下来。她伫立在窗前,神思缈缈中,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
子霖不知何时已从前衙过来,悄悄来到她的背后,双手轻轻地揽住她。两人站在那里,望着窗外阴郁的天空,听风听雨,谁也不说话。这时,家人开始点亮了悬在门廊下的灯笼。细细的雨丝在灯辉下闪着银光,斜斜地飘个不停。
这时,丫头抱着宗岩顺游廊过到这屋。子霖忙松了手:“岩儿醒了?”一边赶紧接过去,坐在灯下逗他玩耍起来。岩儿被逗得格格地笑个不停。
屋内罩着红纱灯罩的蜡烛泛着柔和的光。如茵坐在灯下,就着灯光,漫不经心地描着一件绣活儿的花样子,心内感觉着一种宁静和平和,心内禁不住就热热地起来。她停下手中的画笔,托着脸儿,痴痴地望着他们父子,恍惚中,竟遐想着,此时若换了逸飞,该是怎样一幅完美的天伦之乐图呢?
仅仅只是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她便打了一个激凌,随即遏住了自己的心猿意马——子霖这般善待自己和儿子,始终都是恁地小心翼翼,唯恐稍稍有碰疼自己的时候,怎么还敢存有这样的幻想来?
丫头抱走孩子时,如茵拿来一件家常的洋纱半旧夹袍子,换下子霖身上的官服,亲自为他一颗一颗地系好了扣子。
子霖低头望着她沉静而温顺的神情,嗅着她半松的发束间透出芳馨,一时心醉神迷……
一脸平和温顺的如茵,其实,心内一直都在排斥着子霖始终如一的柔情和渴望……
这年冬天,如茵闲下来没事,帮着整理子霖旧日的一些文稿。见文稿中,有一摞用大红缎带捆扎得齐齐整整的信笺。顺手拿起来一看,见每封信封上竟都是写着自己的名字。
如茵觉得好奇怪,自己从未收到过这些信啊?于是望着那些信束发起呆来。子霖转脸见如茵望着信发怔,随手接了过去,一封封地看着,笑道:“这些都是我当年写给你的,只苦于没有鸿雁柳鱼代为传书。不过都是些少年时代的痴心妄想,你看了肯定会笑掉牙的。倒是现在,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说着就随手把那摞信放在了如茵的梳妆台上。
闲下时,如茵忍不住好奇,拆几封读了。原来全是当年自己进京之后,子霖写给自己却没有寄出的书信和诗词。其实,自打来到吴家以后,她就看出来了:若论八股文章,侄子宗岳确胜一筹;可论济世论文,子霖却一点也不让宗岳的。而诗词歌赋,更有一番动人的风韵。如这首《雁啾啾兮》,倒也颇似他平素绵厚含蓄的性情:
雁啾啾兮邈邈,月泠泠而阑珊。
叹伊人以遥遥,情瘁瘁而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