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贺里伦 [6]
启程。阿纳吻过夺琦的手,上马吆喝。
车轮辘辘,马蹄刨起惨白的泥土,夺琦向他们慢慢挥着手,雄伟的身躯却在晨光中倒了下去。
舅舅!阿纳唬了一跳,奔到夺琦身边,快抬进去,抬进去。
夺琦在温暖的空气里才缓过来,胸腔里呼噜噜翻滚着浊气,均成娶得太多了。他抚摸着阿纳的脸庞,生的儿子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
阿纳急于检视他的伤口,吼道:舅舅!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夺琦微笑,只是将要讲的话一口气说下去,你喜欢那个贺里伦公主,却也不要急。
我没有。阿纳被他道破心事,涨红了脸。
夺琦看着穹庐顶上即将燃尽的油灯,慢慢道,他和我一样,也快了。以后都是你的。
※※※
八月,左屠耆王夺琦在贺里伦边境薨逝。均成听着阿纳亲口说出噩耗,只是茫然。他拨弄着以伊次厥头盖骨做成的酒碗,静静地出神。
夺琦最后说什么了?均成在阿纳背后问。
阿纳从门前转身回来,舅舅说,阙悲王和已故大阏氏闼穆阿黛,还有舅舅自己,都想问父王一句话。
什么?
在忽勒成人礼上,父王盯着酒碗里看,他们都想知道,父王看到了什么。
均成微笑,他似乎能看见闼穆阿黛和夺琦在阙悲膝下争论不休,闼穆阿黛那时应是红扑扑的面庞,夺琦那样的让着她,却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
看到了什么?均成仰起头回忆,他还记得人头被端走时,脖腔里的血滴滴嗒嗒打在自己的靴子上,歌手黑油油的发辫拂过自己的脸,厚重胭脂白粉的覆盖,让人看不清歌手最后的神色,直画到腮上的嘴角似乎仍在笑,连眼睛也安详闭着,象是一头心安理得挨刀的牲畜。
均成记得一开始自己只是惊异于天空的湛蓝,这样浅的一碗酒,居然也能映出无穷的天际,一朵白云在清澈的酒色中飘过,当他慢慢正视,那狭小的倒影中妖魔般丑陋的面庞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可笑的双鬟,面颊上通红的两块胭脂的圆斑,他颤抖着,抬头重新打量祭坛上歌手的头颅歌手的面庞总是一样。
均成熄灭了为夺琦祈福的长明灯,转过脸看着阿纳,是命运。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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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十二年初夏,均成发兵贺里伦。在极北,这个季节的夜晚稍纵即逝,而晚风仍是透人骨髓般的冷。
贺里伦国王以利刃割破脸,面目狰狞如狂,在阵前对均成高声诅咒:我将公主嫁你,换来的只有两年的太平么?背信弃义的,不得好死!还我的女儿来,还我死去的臣民来!
均成丝毫不为所动,这些年,他连冷笑也极少有了,只静静开启嘴唇,为夺琦。
踏平贺里伦,不要俘虏。阿纳奔袭阵前,传令全军。
肃穆的夜里,黑云蔽月,寂静中只有大单于数万强弓挽开的声音。贺里伦人似乎知道下一瞬便是国破家亡,从四面八方赶回国效命的战士们挽着手,击打胸前铠甲,在风中大声悲歌。
生于贺里伦,溶雪淙淙新草芳;长于贺里伦
呸!别唱啦!什么样的歌声能动屈射人心弦?屈射战士大肆辱骂,嘲笑不止。万军中,只有均成牵动嘴角。
父王?阿纳见他松开缰绳,缓缓向前行去,大惊失色。
这歌声均成木然仰起脸,望着黑暗的北方,象要拼力看透什么。
阿纳提马跃出,贺里伦的箭雨已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父王小心!
恍惚在最前的均成浑身轻轻一颤,捧着胸膛,贺里伦的利箭攒在心窝上。
怎么这么痛?均成讶异,痛到四肢百骸无不颤抖,痛到眼前忽暗忽明,痛到战声远去,只有一个最遥远的声音,在死神的利斧下,雷霆袭来。
看!蓝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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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蓝色的眼睛。七岁的忽勒捏住了均成的下巴指给周围的人,宝石一般,少见。
不是这里的人吧。忽勒的卫士踩在新草中的血泊里,弯下腰来,仔细端详。
均成扑簌眨着眼睛,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话,微笑起来,眸子象最遥远的天空似的,转成无穷的深蓝。
剜下来,镶在我的刀上。忽勒开始使劲拔掖在腰带上的匕首。
剜下来就不好看了,毕竟不是宝石啊。卫士大笑,王子要天天看着这样的蓝眼睛,就要把他留在身边。
忽勒嘟起嘴,他能干什么?还没有我高,能帮我上马么?能和我摔跤么?
嗯卫士想了想,王子七岁,应该有个歌手了,等他再大一些,骑马摔跤都可以。
喂!你会唱歌吗?忽勒用刀柄捅了捅均成的胸口,唱歌。
唱歌。卫士跟着忽勒哄均成,唱歌。
均成迷茫地退了一步,依然缩在草垛里。
笨蛋。忽勒骂了一句,不感兴趣地走开,细细的歌声却突然传来,忽勒慢慢转回了头,好像还不错
是还不错。那卫士笑道。
均成在母亲的尸体边摆弄着草枝,正自得其乐地哼着歌:
生于贺里伦,
溶雪淙淙濡我草芳;
长于贺里伦,
山峦迭迭驰我牛羊;
成于贺里伦,
黄草瑟瑟饲我马壮;
死于贺里伦,
白冰皑皑为我尸床。
莫断肠!
天极夜夜指故乡,
儿郎!
归来战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