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虹中短篇科幻作品 - [赵海虹]

2013:不会发生的故事 [4]

  “挺过来了。”

  “电台说北方的情况略有好转。”

  “是暖和了一点。等火车能走我就回来。家里吃的够吗?”

  “还有。不过最近对面的超市关了。听说市里还有两家开着,坐公交特辟的专线可以去。”

  “这种天气最好别坐车。你不知道,我回家的那天,火车车门都冻死了,他们用火焰喷射器来化了冰才打开。一路车窗户上全挂满了厚厚的霜,完全看不见外面的景象,整个火车就像一个会跑的大冰棺材。”他顿了一顿,“我怕你受不了。”

  我忽然有点哽咽,等到可以说话,才回答:“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

  十年前,轰动一时的环保科幻电影《后天》中描绘过这样惊心动魄的画面:冰冻飓风卷过,纽约瞬间成了冰天雪地的极地,只剩下孤独的自由女神像伫立在这白色的文明废墟上,如同一个奇特的墓碑。影片中,由于温室效应,导致两极冰川大量融化,破坏了北大西洋暖流,使北半球的气温急剧下降,地球迎来了又一个冰河期。飓风从地球对流层吸收了大量温度在零下100摄氏度的强冷空气,形成超级冰冻飓风,所到之处,可以将一切物体冻成雕塑。虽然违背科学原理的“冰冻飓风”成为科学家眼中的一个笑话,但全球暖化可能将地球带回冰河期这个观念得到了部分科学家的认同。只是这种“冰河化”的过程,不会像《后天》那样剧烈。也许,全世界北半球的寒灾正是这个过程的第一阶段?

  不过根据政府电台的解释,这又是一次拉尼娜灾害,不久即将过去。

  爸妈从巴厘岛又打来电话。因为浦东国际机场关闭,他们的航班无限期延迟,滞留其间食宿均由航空公司负责。他们这才知道中国南方发生了什么事,庆幸逃过一劫的同时,他们更加担心我们的情况。

  “还好啦,哪有新闻说得那么严重。”我轻描淡写地说,“和零八年差不多。”

  “气温多少度啊?”

  “最低的时候有零下十几度吧。”我安抚完在热带的父母,长长舒了一口气,为自己替他们安排的这次旅行感到无比满意。

  先生离开的第三十天。家里居然又有电了。据说市里的电力依然有限,只能分区、分时段轮流供电,但即使是这样,相对原来停电的日子,也已经是天堂了。室外温度已经回升到零下二十度左右,在家里憋闷了这么久之后,我决定要出门透透气。

  我曾经到过零下二十度的东北,自信了解这种气温下的生存之道。我套上五年前的冬天去哈尔滨看冰灯时穿的装备:保暖内衣加双层毛衣毛裤,外罩又长又厚的戴帽羽绒服,爱基斯摩人穿的那种厚毡鞋。我又为囡囡也穿上了她冬季所有的衣服,由里而外,层层叠叠,像个圆滚滚的粽子。中午11点,根据电台的每小时天气预报,此刻室外温度已经升至零下十七摄氏度,我们出发了。

  最艰难的一段路居然是下楼。楼道里管道爆裂的积水冻成了坚冰,要走下四层楼的楼梯是高难度动作。我干脆坐在冰面上,让囡囡坐在我的腿中间,像滑滑梯一样连滑带蹭地一路到了底楼,按在冰面上的厚毡毛手套表面已经冻得硬邦邦的。

  外面有阳光,久违的冬日阳光让人精神一振。

  走出居民楼的一瞬间,只觉室外的空气清新舒畅,但再多吸几口,寒气就像一只冰凉的手伸进怀里,让人直打冷战,但不一会儿,我又感觉到空气中一些熟悉的异味,应该是绿化带的棚子里传出来的“那些东西”的味道。

  绿化带边上的长青灌木上挂着晶莹的霜凌,一旦解冻,这些已经被冻死的植物会立即瘫成一堆绿泥。通向绿化带的冰道上印着凌乱的黑色脚印,但通向小区外的主干道上也有一些新鲜的脚印。天气转暖,想透气的应该不止我一个人。

  我抱着被裹成胖粽子的囡囡,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向前走,从楼道口到小区不过五十多米的距离,居然走了快二十分钟。马路上悄悄的,偶尔会传来车轮压过的声音。抬头一看,是公交车。我继续前行,专心致志地看脚下的路。路边的树木虽然围上了保暖的草绳,但看上去都很僵硬,毫无生命的气息。大雪压断的树枝已经冻成了脚下冰雪的经络,而昨天铺上的一层新雪未经踩压,还未冻结,落脚时发出“吱吱”轻响,居然非常好走。

  一路走下来,怀里的囡囡越来越沉,虽然穿了最厚的雪靴,寒气依然从脚心向上咬蚀,膝盖以下的部分仿佛已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妈妈,你看雪人。”我突然听见囡囡欢喜的声音,她指着马路两旁各种各样的雪人大惊小怪地嚷着。那是第一场雪后,外出扫雪的人们即兴的作品,多日来新的降雪给它们不时换上洁白的衣服,让它们看上去像刚刚堆出来的新雪人儿。它们比身后那些高高矮矮的楼群可爱多了——多日的大雪后,参差的楼群就像一片片高矮不一的白蘑菇。

  越往东走,马路上渐渐有了更多的车,不时可以见到一两个行人。偶尔可以看到工人坐在升降车里清理大楼外层的冰雪。

  “妈妈,那是什么!”囡囡突然兴奋地尖叫起来。

  “啊。”我的目光投向道路的前方。在那里,银装素裹的大湖无比静穆。冰冻的湖面如一面巨大的镜子,覆雪的树木、山峦无言地矗立在她身边,让人陡然生起雪山朝圣时才会有的谦恭与敬仰。

  “那是西湖。”我像做梦一样说。

  “我要去看湖!我要去看湖!”囡囡在我怀里手舞足蹈起来。

  “好,我们去看湖。”我忽然也激动起来,仿佛有一股温暖的细流在四肢间流淌,囡囡的身体仿佛也变轻了,我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脚步,口中像念咒一样喃喃:“我们去看湖。我们去看湖。”

  这片银白色的湖面那,像一个美丽的梦境。

  我们沿着一个泊船的小码头走上广阔的冰面,冻在码头边的游船上都覆盖着白雪,像是特设在湖上的座椅。那棵扎根在湖岸、冠盖却倾覆在水面上方的银白色巨树,像仙境入口的标志物;而远处的雪桥和更远处的雪堤,精致得都像细腻的宋瓷做出的盆景摆设。三面的白色“雪山”依然有着深浅的层次。近处是奶油色的起伏山丘,远处是白雾一般朦胧的山影。

  囡囡在我怀里扭着身体说:“妈妈我要下来。”

  “那好,你跟在妈妈旁边走一会儿,就一会儿。小心不要摔跤啊。”把囡囡放下地的时候我忽然听见左后方穿来细碎的声音,一回头,发现是一家三口,年轻的爸爸妈妈,带着一个同样幼小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从湖面上走来。穿着黄色的羽绒服的小男孩像只小企鹅似的摇摇摆摆地滑行,忽然一屁股滑倒在冰面上。

  我吓了一跳。孩子的父母不以为意地相视一笑,孩子也坐在冰面上“嘎嘎”笑起来,扭动身子原地打转,好像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

  囡囡立刻学样,“吱溜”一下坐倒在冰冻的湖面上,拍动手脚用力地滑动。穿着玫瑰色羽绒衣裤的她就像一朵硕大的红花。

  两个孩子面对面地傻笑起来,那笑声像银铃一般在寒冷的气流中振动。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照在他们身边银白的湖面上,在我眼中映出一个个五彩斑斓的美丽光圈。

  我看呆了。

  经历了大半个月的酷寒与困苦、孤独与无助,我觉得胸中有一处地方冻得硬邦邦的。可就在这一瞬间,那一处冰冻的块垒,却被孩子们的笑声融化了。

  就在这时,怀里的手机响了,是先生。

  他说,他两天后就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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