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啸西风 - [展飞]

第八回  乍相逢有心报喜讯  再离别无处话凄凉 [6]

  雪儿转过身来,抬头望着莫之扬,但见她双目深沉,似是有无限意味。莫之扬给她的目光吓了一跳,道:“雪儿!”

  雪儿摇摇头,道:“我不是雪儿。”莫之扬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大了声音道:“你……那你是谁?”山洼中那几个人听到声音,道:“胡依强生介?”向这里奔来。

  雪儿目光楚楚,道:“我是阿卡普。”莫之扬呆了一呆,一把拉住她手臂,咬牙道:“那雪儿呢?你为什么要装做是她?”

  “阿卡普”望着他,道:“我没有要装做是她。告诉我,你是谁?”她说话时压着声音,一双大眼却目光炽热。莫之扬恨道:“你……”听“阿卡普、阿卡普”的呼喊越来越近,跺一跺脚,转身向山下奔去。刚走了几步,却被她一把拉住。莫之扬正要发怒,却忽觉怀中一紧,“阿卡普”已将他紧紧抱住。莫之扬喝道:“放开我!”“阿卡普”忽然在他面上一吻,低声道:“我虽不是雪儿,但你是我的好哥哥,我记住你了!”转身向找寻而来的那几人奔去,叫道:“来巴介生。”那几个人一齐叫“阿卡普”,拜伏下去,似是向她磕头。

  莫之扬给她一抱一吻,脑中似是空白了一般,见了这等景象,连自己也不知说什么好,走下山来,又行了十几里地,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寻了块平一些的石头坐下。那“阿卡普”的影子不知从哪里跳出来,莫之扬摇了摇头,那影子却不肯离去。心道:“我追了这么久,居然认错了人!雪儿到底去了哪里?我昨夜遇到的那两个广素派的也多半是找阿卡普的,却又为什么说找姓齐的?那么,雪儿应该不会有事罢。可三圣教的人一定在追踪雪儿,雪儿的情形还会好到哪儿去?”这样反反复复想了一会,天色已透出一丝曙光。

  莫之扬站起身来,顺着一条小道,胡乱走去,走了一程,腹中忽然一阵饥渴,莫之扬心道:“该吃饭了。”现下四野空空,哪里找得上吃的?如此又走了一会,忽然眼前一亮,见前面一道石墙后,分明有一片小菜园,豆角高悬,油菜青青,另有些说不清名目的花花草草,十分葱茏。莫之扬不由得惊奇了。因为其地正处朔方,平日居民都不过以青稞、粗粮为饭,以萝卜、土豆为蔬,似这样的菜园,可以说从未见过。他趋步上前,这才见豆角架后还有一座茅屋,简陋矮小,一个老者骨瘦如柴,须发皆白,脚边搁着一只木桶,看样子是汲水累了,坐在门前的一个树墩上歇口气儿。

  莫之扬绕过石墙,上前施了一礼,道:“老大爷,我路过这里,想讨碗水喝,好么?”他幼时讨饭长大,此时面皮竟不如彼时之厚,想到自己“讨碗水”之后,八成还要再“讨口干粮”吃的,不由得脸上一红。

  那老者看他一眼,嘟哝道:“唉,世风之下,后生不学好。唉唉唉,呸呸呸。”伸手指一指水桶,又指一指旁边的一口井。莫之扬见他古怪,一怔之下才知是自己肩上受了伤,这老者多半以为自己是流氓地痞,与人斗殴弄成了这般模样。当下也不辩解,提木桶到井边,挂在辘轳上,汲了一桶水喝了个痛快,将剩下的倒在菜园中。心道:“找这老者讨口干粮是很难的了,不如别开这口了罢,免得自讨没趣。”刚要放下水桶走路,转念一想,又去提了水,帮那老者浇菜园。那老者似是“咦”了一声,莫之扬却也并未在意,自顾去浇园。浇完了一畦萝卜、三沟大葱,又提水去浇墙角上的一些花草。那些花草甚是奇异,莫之扬辨认半天,只不过识得一种“三叶草”。听那老者嘟哝道:“喜鹊喳喳,乌鸦哇哇,啊呸!”

  忽听路上传来脚步声,莫之扬越过墙头去看,但见路上驰来三匹轻骑,当先一人四十六七岁年纪,面白微须,瘦削飘逸,后面跟着两个后生,却是浓眉大眼,煞是敦实。驰得近了,莫之扬看清面目,不由吃了一惊,心道:“怎会是他?”忙低下头去,拎起旁边的一柄小锄,假装自语道:“唉,这老大爷老了,我索性帮他把草也锄一锄罢。”低下头来干活。

  原来那人便是当年莫之扬在狱中遇到的郎中向来治。莫之扬是越狱逃出的,自然不愿让他看见。

  向来治等三人到了石门前,拴了马匹,走进院内。莫之扬心如鼓敲,暗道:“这向郎中怎的也来讨水喝?”转了一个身,使劲锄草。谁知心思不在锄上,一锄下去将一株异草连根刨出,一瞥之间,忽然发觉这根草竟然就是向来治说过的何首乌,已被刨断了半截。他心中发虚,偷偷去看那老者,见那老者心疼得白胡子乱翘,骂道:“怕鬼偏有鬼,呸呸!”莫之扬好生惭愧,忙将何首乌仔细合了,重新埋好。

  向来治三人来到那老者眼前,半晌不语,那老者头也不抬,就像没见到三人。向来治忽然道:“阿文、阿武,快拜见师祖!”自己先拜伏下去,磕了三个响头,恭声道:“师父,弟子向来治携犬子向文、向武来拜见您老人家啦。”

  那老者在树墩上敲敲烟锅,站起身来,侧头想了一会,道:“向来治,嗯,谁是向来治?我有这么个弟子么?”

  向来治神色更为不自然,扭头看见莫之扬背影,道:“师父,您老人家最近又收了弟子么?”

  那老者道:“呸,我老头子还会笨死么?这不过是我雇来的一个短工。啊呸,你要走了么?不喝口水么?”莫之扬以为他是对自己说话,抬起头来,却见那老者正一本正经地对着向来治。心道:“这老者说话不着边际,但向来治叫他师父,必是一位名医。”不由得有些好奇。

  却听向来治叹一口气,道:“师父,您老还生弟子的气么?您老人家想必知道,眼下正是盛世,您传授给弟子的本领在民间并无大用,只有军中兵将常常受伤,弟子有妻有子,如不从军,何以养家?”

  那老者“呸”的一口唾沫吐在地下,道:“是哪个狗崽子当初立誓一生悬壶济世?哼,什么眼下正是盛世?啊呸!你狗崽子是不是遇上什么难题,才想起我这把老骨头的?”

  向文、向武使一个眼色,其中一个道:“爹,怕他怎的,这个糟老头子若是不去给大帅治病,咱们回头叫恩将军把他打入大牢,看他还敢怎的?”向来治气极,“啪”的给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胡说什么?!”他那儿子眼眶一红,跺一跺脚,急步奔到石门边,解了马缰,径自去了。

  向来治重重叹一口气,道:“犬子不肖,教师父生气……”

  那老者冷笑一会,喃喃道:“不得了,不得了,听说你是安大将军身边的红人,我以往总是不信,现下见令郎便可调遣什么恩将军哼将军,足见传闻不谬。百草和尚,你究竟造了什么孽,竟瞎眼收了这么个徒弟?啊呸!”他这次的“啊呸”特别重特别大,似是无限悲凉、无限愤慨。

  莫之扬听他的自语,忽然一惊,暗道:“原来他就是百草和尚?”他原先想既是和尚,必是光头袈裟,此时才知百草和尚原来就是这个老者,跟着想起自己当年被罗而苏打断胳膊、肋骨,全仗南霁云大哥赠送的“黑玉续骨膏”才得痊愈,而“黑玉续骨膏”正是百草和尚送给南大哥的。

  向来治道:“师父怎样责怪弟子都不为过。只是有件事,弟子还想请师父最后一次指教。”

  百草和尚道;“最后一次指教?莫非指教完了我百草和尚便从此绝了人间烟火么?”

  向来治脸上一红,道:“不敢。不瞒师父说,安大帅这几年一直有眼疾,起先是双瞳旁起了一层白雾,其后白雾如乳,且日见其长,两个月前,大帅双目已近遮住,几乎无法视物。师父,此病当如何医治?”

  百草和尚本来满面悲愤之情,但听向来治一说起病情,他便全神贯注,及至听完,皱眉沉思半晌,道:“此病叫障目疾,若服‘珍珠明目汤’可延缓病情。但若要根治,恐非……啊呸,险些上了你狗崽子大当,若是我不知医治之法,你便怎样?”

  向来治给他责骂得面皮由红转白,由白转硬,索性板下脸来,道:“师父,安大帅治病心切,着弟子前来请您老人家。他怕弟子路上不周全,特派副将恩克别率八十名精兵护送。弟子怕惹师父心烦,叫他们在山下等候,离此不过八里之遥。师父,常言道‘医者父母心’,您老人家何苦如此?”

  百草和尚摇头冷笑道:“你倒教训起我来啦。若是别人,这病我一定要治,但既是那草菅人命、弄得人家妻离子散的什么安大将军,我巴不得他早日瞎了双眼,还说什么医治?啊呸,你快滚你的蛋罢。”挥了挥手,坐回树墩上,再也不看向来治一眼。

  莫之扬听了百草和尚如此说,不由得老大佩服,心道:“以往想凡有英雄相方有英雄气,今日才知什么是英雄气概。”但旋即想那向来治既是有备而来,必不会说滚蛋便滚,不禁为百草和尚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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