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考 [2]
天际如堕云雾,正要细问,忽见一僧快步走入道:南少林下院天恕方丈来书。天际忙接过来书,递给天心。天心拆开书信,看了几遍,释然道:难得他有这等胸襟,善哉,善哉!天际道:他信中说些甚么?天心道:天恕方丈说,往事已如云烟过眼,他不愿再提了,还说曾致书于他师兄妙清,劝其摒弃前嫌云云。说罢将书信递给天际。天际浏览一遍,疑道:天恕当年心胸狭窄,为人最是阴鸷,何以数年之后,竟变得如此开通?天心道:此事虽然蹊跷,但他不来,总归是好事。
正说间,天宝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老迈的僧人。这老僧七十多岁年纪,面相凄苦,神情冷漠,穿一件灰色僧衣,右边袍袖空空垂落,显是齐根断了一臂。
天心、天际见了此僧,忙施礼道:师伯安好。那老僧面无表情道:方丈传唤贫僧,不知有何垂询?天心道:师伯可记得二十年前之事?那老僧神色骤变,继而摇头道:浮生若梦,贫僧怕是忘了。
天心道:不瞒师伯,妙清师兄以如约来寺了。那老僧道:该去的终归要去,该来的也一定会来。他本是好胜的心性,又怎会不来?天心道:师伯说得是。只是弟子不忍重蹈旧路,故欲请师伯出面,劝导于他。不知师伯意下如何?那老僧顿足道:冤孽!真是冤孽!不置可否,转身向门外走去。
天际急道:师伯,您迈开大步,便要追出。天宝拉住他道:师伯面冷心慈,想必已答允了。又向天心道:若师伯也说他不动,却该如何?天心失神道:只盼他不入江湖才好。天宝道:方丈说的是谁?天心摇头道:老衲胡乱猜疑,或许不对。天宝、天际面面相觑,均自生疑。
那老僧出门之后,问了妙清师徒住处,遂奔知客院而来,片时到在一间禅房前。他悄立片刻,正待开口说话,忽见室内走出一僧,满脸笑意道:不知空如大师驾到,贫僧失礼了。说着便要跪下身去。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方丈不必客套。手臂轻抬,托住妙清手肘,拉着他缓步入室。
二人坐定,相视许久,妙清道:数载不见大师,大师依然健硕如昨。想昔日多承教诲,心下时常感念。空如笑道:岁月如刀,愚智难逃。今日得见故人,也自窃喜。妙清感慨道:当年蒙大师错爱,得授伽蓝指神功,使贫僧一生受益。每每思及,常念大师之德。空如道:贫僧年轻时性情愚佻,专鹜微未之技。方丈至智不惑,切不可因此自误。妙清点头称是,心下却不以为然。
空如摇头道:看来虽过了二十年,方丈却依旧如我,未能彻悟因果。妙清笑道:前番既已有因,此刻岂能无果?贫僧冒昧前来,正是求个始终。空如道:难道方丈定要争个谁是谁非么?妙清不语,只是低头冷笑。空如心中不快,说道:实则天下本无是非,皆因众生各怀私欲,才生出诸多夙怨口舌。贫僧此来,只盼方丈一语未了,忽听妙清冷冷的道:大师乃贫僧素所仰慕之人,望能收回说词,已全前谊。空如一怔,失笑道:这么说,贫僧来得可是冒昧了。站起身来,便要出门。妙清忙起身道:贫僧语多谩对,大师休怪。空如一笑,迈步便行。
只听妙清从后道:贫僧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师指教。空如回过头来,见他目光闪烁,疑道:方丈所问何事?妙清道:贫僧数十年不来宝刹,来此不到半日,却看出些古怪。空如道:有何古怪?妙清道:贵寺之中,隐隐然伏着一股王者之气,而寺后山坳之中,却腾出一团暴戾之气。按说二气相冲,势难同存,何以渐有聚扰之意?这却令人着实费解。
空如沉声道:方丈究竟要问甚么?妙清嘿嘿笑道:贫僧不过随口说说,并无它意。空如双目如电,凝视妙清道:方丈既来践约,想必已炼成了惊人的手段?言犹未了,右面空荡的袍袖无风自起,疾向妙清头上卷落。妙清惊觉劲风朴面,撩起右掌,搭向来袖;前臂刚触及袖角,猛觉袖上裹着一股雄浑之极的大力,慌乱之下,只得向旁疾闪。不期空如一条大袖比手臂更是灵巧,中途打个转折,又向他背心拂来。
妙清年轻时曾得对方传授武艺,知这位师伯一身武功已到炉火纯青之境,虽是挥袖轻拂,但如受得实了,却比刀削斧砍更具威力,当下双掌齐出,迎上来袖。只听蓬地一声,妙清已被震出一丈开外。说也奇怪,他双脚离地而起,落地时却似有人轻轻将他放下,手臂全无酸麻之状,不由暗吃一惊:他二十年前毁了一臂,武功怎还恁地精强!
却听空如凄声道:罪过,罪过!原来你师徒果是如此。满目伤愁,转身去了。
天宝、天际听师兄喃喃自语,本要出言相询,但见天心目光呆滞,颇有些魂不守舍,也便不再追问。三人默默相对,各有所想。须臾,天宝、天际起身告辞。
天心于二人去后,心中烦躁不减,独自在室内转来转去,脸上阴云竟是愈聚愈浓。忽听背后有人轻咳一声,回头看时,却是空如去而复返。
天心快步上前道:师伯此去,可说动于他?空如摇了摇头。天心盯住他道:师伯看妙清此来,果是要争方丈之位么?空如嘴唇轻动,似要说些甚么,既而叹息一声,垂下头去。天心道:师伯有何难言之隐?空如吁了口气道:由孽而始,自要以孽而终。老衲行将就木之人,也管不了这些了。言罢迈步出门。天心追出门来,低声道:那那人还好么?空如冷笑道: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扬长而去,走得无影无踪。
这日清晨,秋风萧瑟,枯叶满地,白衣殿内,群僧肃立。
只见方丈天心端坐首位,天宝、天际伴于其右。天心左侧坐着一个老僧,双目半睁半闭,面上似笑非笑,正是五台僧妙清。他身后立了二人,乃是与他同来的两个徒弟。
大殿东西两侧,坐着数十位僧人,西面一排红衣老僧,个个慈眉善目,面色平和,乃是达摩堂、戒律院的数位长老。东首坐了数人,年纪均在五旬开外,个个龙精虎猛,目光犀利,乃是罗汉堂十几位带功师傅。余下上百名年轻武僧,均着紧身衣裤,束手立在当地。此时殿内僧众虽多,但人人摒息凝神,偌大一个白衣殿上,竟是一片死寂。
静穆之中,只听天心道:今日为本寺武僧每年一度的秋考,众僧苦炼一年,也有分晓。尚有幸五台山妙清方丈驾到,你等不足之处,妙清方丈自会一一指点。老衲这里先谢过师兄了。妙清哈哈一笑,起身道:老衲何许人,敢指教众位高僧?方丈有此一举,足见守约。此事前因后果,也无须说与众人,各位长老自是心知肚明,还望能秉行公正,不偏不倚。老衲这厢深谢了。说罢向西首一班红衣老僧躬身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