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考 [7]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僧悠悠醒来,睁眼看时,眼前只是黑漆漆一片。举目上望,只见点点微光从上面透入,心想:我这可是死了么?他年少胆薄,处身如此晦暗之地,自是心惊肉跳。不大一会,已吓得流出泪来。
忽听身旁一人沉声道:你周身放松,意念不可执着,也不可全然丢开,缓缓吸气,细察足少阴肾经与神封穴上动静。听来正是适才那个苍老的声音。
那小僧觉察身边有人,又惊又喜,正要开口时,却听头上有人颤声道:小僧依前辈之法,只行气片刻,便感周身鼓胀,胸闷异常,实难守住丹田之气。且足少阴肾经如被火炙,气到神封穴上,便再难上行。
那小僧听出是慧宁的声音,不怒反惊:听声音他离我甚远,难道我此刻已在地下?想到处身之地距上面非几丈之遥,自己绝难上去,惊急之下,放声大哭。
只听身旁那人斥道:不成器的东西!来到此处,是你何等造化?却哭个甚么!那小僧只闻其声,黑暗中却看不见他面目,哭声反比前时更响了几分。那人轻叹一声道:没出息的东西,与那班愚僧同一嘴脸!跟着声调一扬,冲洞口道:你内力平庸,勉强习我功法,本就不行。目下又损了经脉,那是更加不易治疗的了。话音未落,便听慧宁在上面急声道:前辈务要救小僧一命才是。小僧小僧说到这里,口中呜呜咽咽,竟自哭了起来。
那人想了一想,说道:你现在侧卧地上,意想周身无一处不舒适,无一处是阻碍。须记虚则实之,满则泄之,宛陈则除之;徐而疾则实,疾而徐则虚,随之随情,意若妄之。总要有意紧力松、骨肉空灵之意,更要有毛发飞张、气血铮棱之慨。你悟性不够,切不可自做聪明,胡乱妄想。言罢长叹一声,似乎颇为不耐。
过了一柱香光景,只听慧宁在上面呻吟道:前辈之法虽高,小僧此刻却愈发难耐。望前辈念小僧数年恭谨,不吝赐授神功,以求其急。言罢堕泪如雨,呜咽声哀。
那人听慧宁苦苦相求,也焦躁起来,说道:你少林内功本就肤浅,你又贪功急进,误会老夫心法精义。此时若再传你艰深功夫,也是饮鸠止渴,全无功用。慧宁闻言,嚎啕大哭道:前辈开恩,授小僧神机,此后做牛做马,也要报您老大恩大德。言罢不住地哀号呻吟,显是毒楚万状,不能自已。
那人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老夫在此二十年,只有你来解我寂寞,想来也是有缘。今日索性传你些精深的功夫。慧宁欣喜若狂,涕零道:前辈再生之德,小僧铭感五中。那人说道:只是你悟性不够,便盈虚大法也不能参透,又如何能体会老夫这冲虚之机、坐神入照的心经?言下颇有寂寞之意。
慧宁恐他变了主意,忙道:前辈若真的传了小僧,小僧必会苦心揣摩,决不能让您老人家失望。那人冷笑道:苦心揣摩有个屁用!你少林秃驴哪一个不是动心忍性、耗尽寒暑?又哪一个不是愚不可及、井底之蛙?慧宁忙不迭地道:是,是。合寺僧众皆愚鲁之辈,不能及您老人家万一。
那人又骂了几句,气消了大半,说道:你稍稍养神,用心记下口诀。老夫先传你四句,你须认真体会。慧宁连声答应。那人道:这四句乃老夫心经《行气篇》中起首总纲,最是言简义繁。乃是:养我浩然气,遍身皆弹力。动静随心转,虚灵两不弃。运气调息之时,务要形曲意直,神圆力方,松静挺拔才行。刚说至此,慧宁便在上面嚷道:前辈说得太过深奥,小僧那人骂道:没用的东西!老夫只略略释义了头两句,你便领悟不得了么?慧宁口中嗫嚅,不敢应声。
那人连骂了几句笨蛋,又道:这起首两句,并非行气之法,乃是理气调息之时,周身上下应有之态。慧宁听他一说,似有所悟。那人叹了口气,又道:所谓形曲意直、神圆力方,说的是调息之时,意不可露形,神不可外溢,力不可出尖,形不可破体。此一定不易之理,难道你少林派也一无所知么?
慧宁不知如何答对,干笑两声道:前辈学究天人,非俗子可识。那松静挺拔四字,又是何意呢?那人道:你看松生空谷临绝危岩,塔立云端下览河汉,那是何等的安闲自然,又是何等的傲岸不群?老夫一生武学,最是正大深邃,只是曲高和寡,江湖丑类反诬其为谬。嘿嘿,子之道至大,故天下不能容!说罢嘿嘿冷笑,其问又来杂了几声叹息。
慧宁听他一番诠释,已知松静挺拔之大概,不由得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前两句小僧已识大概,却不知这后两句动静随心转,虚灵两不弃,究为何意?那人斥骂道:你这小秃驴贪心不足,囫囵吞枣,一会儿行功之时,必要遭逢凶险!慧宁听他语气严厉,激凌凌打个冷战,心道:他说得不错。我此时一知半解,一会儿调息时可难保无虞。忙恭声道:前辈教训得是。
那人道:老夫只讲动静随心之理,已足够你疗伤之用。至于虚灵之妙,非你这般资质所能领悟。慧宁连连称是,肚里却想:看来这虚灵二字必是神妙无方。我且待伤势痊愈后,再诱他释解不迟。正盘算时,却听那人道:你少林内功心法中,只讲静如山岳,动似巨澜。《易筋经》中虽有收视听内,神犹雾豹,蓄灵默守,意若犀行之说,但最多只能达到形随意转,意自形生的地步。若想求得动静如一,互为根用的极境,却是不能。
慧宁听得云里雾里,仍附合道:前辈说得极是。本寺心法确实浅陋的很。那人冷笑道:少林技法自有独到之处,论及深邃博大,确也不愧为万世之宗。只是说到高渺之处,终不及老夫心经那般登峰造极。顿了一顿,又道:动静之机,阴阳之母,说之则繁,悟之则简。你不过中人之资,多言无益,行功之时,只须记住一事便可。
慧宁忙道:不知该记住何事?那人提高声音道:你调息之时,需有欲行而又止,欲止而又行之势,更要有行乎不得不止,止乎不得不行之意。须知唯静中之动,方是生生不已之动;亦唯静中之动,方是无所不及之动。我传你那四句口诀,前两句是体,后两句是用。你行功之时,务要细细斟酌。言说至此,语中已带倦意,又含混地嘀咕了两句,便不再作声。
慧宁知再深询,必会惹他不快,徒遭斥骂,盘膝坐在上面,默默回想那人所说之言。他虽非绝顶聪慧之人,悟心也是远超常人,如此冥思苦想,倒也将那人所言精髓悟出少半。他内伤本重,只因求生心切,方勉强支撑了许久,这时既有心得,哪还有暇熟虑深思?当下急不可待地潜运真息,依法施为。
约过了一柱香光景,慧宁渐觉一股热流自丹田中生出,沛沛然、暖融融,极是舒坦受用,不由得一阵狂喜,忙试着将这股暖流向上导引。他内力本就不弱,此时又得了无上心法,内息流转之际,自是更加的圆转如意。时辰不大,真气已渐渐遍布周身,到得后来,一件宽大的僧袍被内气激荡,竟向外鼓胀开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慧宁已将此股热流在体内转了数遭,只觉得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顺畅,无一处不坦荡,身子轻飘飘全不着力,仿佛凌虚浮在空中。他大喜过望,惊呼道:前辈神功,真个震铄古今,傲睨百代!小僧这个惊喜之下,不知该如何赞誉才好。
忽听那人咦了一声,问道:你说话之时,声调怎变得如此古怪?慧宁一怔,不解道:小僧声调有何古怪?那人听他说完这句,竟叫起苦来:罢,罢,罢!你任督二脉已断,阴阳二气再难分流。这可闷哼一声,愤恼无限。
慧宁万不料他会说出这番话来,霎时没了血色,颤声道:这这怎么会?言犹未了,猛觉体内生出些异样来,似有一般更为充沛的热流悄然而生。这股热流初时只慢慢涌向胸口,弹指之间,已变成了野马狂飙,直向周身各处冲去,哪还有半点羁束?
慧宁觉出体内有异,忙凝定心神,欲收摄住这股肆意流淌的狂流。谁料应法未施,这股热流已与前时那股热流撞在一处,头上登时一晕,恍如焦雷击顶,耳中也倏然轰响起来。
他遭此变故,不敢稍有迟疑,运指如风,疾点各脉交会处大穴,欲阻气窜行。那知手指刚触到身上,便被弹开,反复数次,回弹之力竟一次比一次强猛。他连点数指,皆不奏功,直吓得神魂失据,一时又哪能明了个中究竟?
原来他任督二脉一断,体内阴阳二气自然而然地分为一刚一柔两股热流。这两股热流截然不同,却骎骎然皆有居上之意。二者初时只稍稍碰撞,一触即收,孰料隔不多时,便即纠缠咬噬在一起,你争我夺,狂驰乱突。到得后来,两股真气居然愈斗愈凶,愈斗愈强,大有不共戴天、不死不休之势,直弄得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劲气充盈,无一处不是一触即发。慧宁运指封穴,自是如触风袋,力到则其凹,力竭则其盈。
他身当此境,回天无力,只片刻间,已然浑身抽搐,滚翻在地,恍惚中只觉头大如斗,胸懑如割,体内两般热流正狂涛怒浪般向外迸涌,不由大叫道:前辈救我!话音未落,双目已崩出眶外,一口血彤云般喷出,两腿死命蹬了两下,便即暴毙当地。
此时山风吹来,落叶缓缓飘在慧宁身上,偌大山谷之中,只闻树摇草动之声,除此便是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方听那人在洞中喃喃道:还是不行,还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