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银瓶 - [王度庐]

第十一回 冲风冒雪铁骑追车 震海惊山娇娥解难 [8]

    有个拉骆驼的人,脱了他身上披著的老羊皮袄,垫在屁股底下,又装了一袋烟,说:“其实现在倒不要紧!背地谈论谈论她,也不至于就去头,早先可不行!你们几位年纪轻些,那时候大概还没出来作买卖,许不知这,我可是赶上啦!二十年前我就拉骆驼,那时候那位王爷就已经到新疆来啦,好嘛!谁的嘴里敢说个春字呀?说春还不要紧,谁的嘴里敢说王字呀?连往南疆采玉的那些财迷们,都不敢说是去采玉,说是找石头,玉门关那时我们都不敢叫玉门关……”

    店掌柜搭话了,问说:“叫甚么?难这还能叫作鬼门关吗?玉娇龙虽说不讲理,可是那时你们也太鸡毛小胆啦!”

    拉骆驼的直著两只眼说:“啊!你不信?早先你住在这山背后,小镇市里,她是犯不上找你来;

    像我们那时候就连炭,拉石灰,走甘省,脑袋后头都得长两只眼睛,说不定甚么时候她就在你的身旁。”

    店掌柜却撇嘴说:“她也不是没身份的人,能够跟著你们拉骆驼的?人家的宝剑是金子制的,你伸著脖子叫人家杀,人家还怕脏了人家的剑刃儿呢!”

    那个拉骆驼的听了这话大不服气说:“你说她不杀拉骆驼的?你打听打听去,这个人你也许不认识,安西州有名的骆驼彭如,现在他趁二百头骆驼,他那财是怎么发的?他的爹黑三又是怎么死的?……”

    由此这个拉骆驼的人就说起故事来了。他就说:“二十年前有一个倒霉的拉骆驼的人名叫黑三,是肃州酒泉县的人,那一年他拉著几头骆驼圭在甘州张腋县,忽然有两头得了病,他就住在一个同乡开的店里给骆驼养病。正是年底,下大雪,这店里本来就住著由安西州新调凉州府的方大人的小老婆,带著个老妈子,老家人,她还有一个才刚出满月的小姑娘,雪拦住了他们不能往东去走,天缘凑巧合,那时候就来了一位身怀六甲,骑著快马的小媳妇。”

    此时屋中的人虽多,但却静悄悄地,只有北风挟著沙子哗哗地击打著纸,连院中的马也不嘶,骆驼也不叫。这个人磕烟袋锅,又装了一袋,他停住了话,东瞧西里了半天。

    韩铁芳催著说:“你快往下说吧,让我们听听!”

    这拉骆驼的把烟点著,又徐徐喷著,接著说:“这件事情知通的人很多,你们大概也猜出来啦,原来这个身怀六甲的小媳妇,就是玉……那时候还没人知这,她就自称婆家姓春,娘家姓龙,来到那店里,当晚,她就分娩了!……”

    此时突然就有人问说:“那就是半天云的儿子吗?”

    这人摇摇头说:“那谁知这呢?不过那时候的收生婆,就是那方知府的小太太,收了个男孩子,她可就起了心,硬把她那女娃子跟人家换啦,第二天雪还没住,她就带著家人老妈子跑了。可是她也永还没到凉州府,她的男人方知府后来还派人找她,各处找她,也没找到,后来怎么啦,大概是半路上出了事,连她换去的那个小子都送了命!这且不提,那店里第二天春龙大王爷一看自己的孩子叫人换走了,她哪能甘心,正在气头上,偏偏我们那个倒霉的同行黑三,不知怎么得罪她啦,就被她拔出宝剑来克叉一下……”

    说到这里,就像是得著了证据似的,探著头问店掌柜说:“你说她不杀拉骆驼的?”

    店掌柜抱著火盆,呆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了。那人又说:“春龙大王爷真行,别的娘儿们养了孩子还能动弹?她可立时就骑马冒雪去这,自然也是没有这上,要不为甚么这些年出的小王爷也是个女的,没听说她有个儿子呢?”

    韩铁芳此时便问:“这样说来,春雪瓶就是那方夫人之女了?”

    旁边不知是谁,推了他的大腿一下,他却精神兴奋,愿意雪瓶也来到这里听听。

    那被问的人却说:“这还用说吗?可是,黑三那倒霉的虽然死了,他的儿子后来倒发了财啦。他那时有个婆娘,有个儿子才五六岁,他一死,家里的人简直就得要饭,那婆娘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把到十多岁,还是干他爸爸的老本行,帮助人拉骆驼。这孩子嘴不严,他知道他爸爸死的事情,有一次他拉骆驼到了大概是南疆且末城,住在店里,他就说出来了,他说的是当年甘州城换孩子的事,不防玉……春龙大王爷就露了头了,拿著宝剑要杀他,并问他是哪里听来的,竟敢胡说!宝剑搁在脖子上,这孩子可就哭啦,他说他是听他娘说的,他爸爸拉骆驼的黑三就是被春龙大王爷给杀了的!这地方春龙大王爷可真令人佩服,一听了他这话,不但不杀他,反倒对他很好,当时她就走了,过了许多日,那孩子拉完骆驼又回到家里,不料春龙大王爷随著就来了,赠给他很多很多、无数无数的金银……”

    那一身油泥的人听到这儿,就羡慕地说:“这小子倒发了财啦!”

    拉骆驼的人说:“可不是!他就是骆驼彭家的大当家的呀!今年他还不到三十岁,他带著他娘搬到安西州,说了媳妇,置了产业,现在家里养著二百多头骆驼,哪儿来的本钱?”

    旁边另有个人说:“我倒愿意我也有个爸爸,先叫春大王爷弄死,遂后我再发财。”

    店掌柜等人一齐笑著说:“冲你小子这良心,你就一辈子也发不了财!”

    笑声,啧啧称赞声,纷纷评议声,又都渐渐沸腾起来。韩铁芳却忽然找著鞋穿上,他下了炕,就匆匆地走出了屋,外面天已黑,风已渐息,春雪瓶住的那屋子的窗上浮著淡淡的灯光。韩铁芳在院中站著发呆了半天,心中拟好了见了春雪瓶时应当怎样跟她说明了自己听来的那些话,告诉她……事情都已经弄明了,我确是玉娇龙之子,而你又确实是那位方夫人的女儿。……他心里默默地温习著,鼓著勇气走到那窗前,就向里咳嗽了一声,屋里就有娇细而清亮的声音问说:“谁?”

    韩铁芳答声:“是我。姑娘还没有歇下吗?”

    里面把门打开,韩铁芳一看春雪瓶的手中还拿著针线,灯旁边放著没缝好的衣棠。雪瓶就问说:“韩大哥你有其么事?”

    韩铁芳摇摇头说:“也没有甚么事。”说完了这句话,其余的话却又都说不出来了,他只答讪著说:“姑娘在路上还要自己做衣里?”

    雪瓶微笑著说:“不是做衣里,是在路上因为骑马把衣棠都磨破了,没有法子,只好自己缝缝。”看了韩铁旁的身上一眼,又说:“韩大哥你身上的衣棠也太单薄,大概是因为你的行李在迪化城都被官人拿去了,你手边也不方便。……我这次出来倒带的银了很多,大哥你要用尽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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