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剑器 三、响马劫 [2]
李浅墨的眉毛就一跳。
那小混混已伸手一扯,已扯到他老大胳膊底下的包裹皮,那包裹皮儿很旧,灰黄色的,年代久了,看不清上面绣的纹样。
他老大不防之下,被他“嘶”的一声扯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点儿黄的来,哑哑的金光。却听那小混混大笑道:“来来来,爷们儿今儿个有的是钱!你会跳‘加官’不,要不来段‘醉郎中’也不错,只要跳得好了,大爷们今天心情好,到时肯定有赏。”
李浅墨的眉毛不由又是一跳。他出身教坊,这样的场面可谓见过多矣。没想那小混混临了还加了一句,冲身边人笑道:“这世上怎么总生出这么多怪物?原来有谈容娘与张五郎,现在又有这小侏儒,不知他可会逗人笑?”
李浅墨只觉自己的脉搏突突地跳,他不想伤人,强自忍住。他本是李建成之子,自幼为谈容娘与张五郎抚养,虽说养父母不堪,但也容不得他人嘲笑。偏柘柘喝光了酒,正拿眼看他,这时听了那边的话,弱弱的问他道:“那我去跳给他们看好不好?”
李浅墨心底不由一怒。只听柘柘说:“可我喜欢让人高兴啊。”他脸上的表情极为诚挚,不知怎么,这天真的表情让李浅墨心中没来由地一酸。他如今总算不是个孩子了,却在另一个孩子身上看出当年的自己来。
可接着,柘柘不争气地瞄了一眼面前空着的酒碗,又瞄了一眼那边的大酒瓮,最不可原谅的是:居然最后一眼是偷偷扫向那几个混混扯开了点缝儿的包袱皮!
只听他更低声地说:“何况,他们有钱!”
李浅墨心中大怒,刚才真白疼这小妖怪了!他自己自尊心极强,当然对别人要求也高,一时恨得恨不得抽身就走,留下这个见酒没命,见财自辱的小山魈见鬼去!
那边供桌底下却忽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我可真的看不过了。难道老朽不出道二十几年,天下游侠、草野无赖都变成这样的了?只会欺负孤弱小孩儿?”
却听谷老人和声答道:“你又多管什么闲帐?要知当年多草莽,所以大野多龙蛇,虽说无赖,却往往还称得上条汉子。可如今出来的无赖子弟,那都是城中长大的。有钱的称为‘狭邪’,没钱的唤做‘不良’。”
那边一众青皮听到,不由面色一怒。
供桌底下的那个却大笑道:“说起来当年咱们是被世道所迫,对遭遇不满。如今这班小子,却又是为了哪般?李唐不是颁布了‘均田令’了吗,平常人等,一旦成丁,就可给露田七十亩,桑田二十亩,却也够活的了。”
开始说话那年纪最小的青皮冷哼道:“跟你们一样当泥腿子种地?老子我年轻力壮,拿得起刀,却扶不得犁。”
谷老人默默点头,似承认那小青皮说话有理。
却听供桌下的那人大笑道:“老谷,我说得没错吧?这世上,不太平的不只是年景,首先就是人心。当年我家里也算不缺吃用了。可你还记得当年在隋末,咱们在筱县是如何邀徒聚众,到最后揭竿而起的?”
谷老人笑啐道:“当时你家还算富户,不过到你这一代已经破落。当年天下饥荒,无数灾民拥向筱县,你开仓赈济,最后粮尽之时,你老儿索性振臂一呼,带领着几千灾民杀向十里外‘泽底李’的旁枝李老库家,由此以后,你就反了。”
供桌底下那人咂巴了下嘴,哈哈大笑道:“没错,咱们就是筱县一地最无赖的两大无赖。说起来,我也算吃了一辈子的饭,可再没有那天在李老库家吃得过瘾过。他顶着个什么‘泽底李’的名头,平时小视于我,仗着祖先做过官,可还不是在我胯底下认栽?”
谷老人笑道:“过瘾!可过瘾了不上几天,你可被泽底李家来的那孙子带了一千军马一顿痛打!那姓李的叫什么来着?一身功夫可真过硬,当时咱两个绑起来硬是没干过他!那一仗打得你我好惨,人都打散了……”
那边一众小混混因两个“老不死的”居然敢嘲骂自己,一时正要还骂,及听到说的有故事,才暂时没开口,想听完了再去骂,及听到这一段,不由猛一噤口。
却听供桌底下那个哈哈大笑,那笑声,真不像一个老年人能发出来的,虽声音苍老,可气震屋瓦。
只见得梁上灰尘,一时簌簌而落。直落到那些小无赖们手中的酒碗里,他们还浑然不觉。
却听那老人笑道:“现在,咱们日日下这破石子儿棋,下得脑子都木了,真有好久没听老谷你回忆起当年了。”谷老人不由也微微一笑,“不回忆,是怕又惹起你那火性子。咱们打了那么多年,现在安稳了也没几年。再说,当年那些丢脸事儿不提也罢!”
供桌底下的人也半天没了声音,好久才道:“我没出息,十八路反王,群雄争霸,就咱早早被人打趴下了。趴下了再打,打了又趴下,功夫越练越好,可带兵还是不行。最后跟了单大哥。可他英雄一世,后来不也长安城被斩了?那时我们还打算劫他回来不是?”
他说着叹了口气:“唉!年少时那么大的志向,出将入相不说,当个皇帝老儿也未觉得咱就会没戏,说不定还会比以前的皇帝都做得好。现在想想,我算什么?我又会啥?当真统得了兵带得了将?不过年少气盛罢了。究竟是我才小气偏罢了。”
他两个老人聊天,可一席话,却震得那边一众小青皮已个个无言。
李浅墨也愣住了。柘柘微有些醉,头歪歪的,眼看要倒到桌上睡着。李浅墨看着他平静的醉容,鼻中却似闻到了隋末以来,那相隔不远的烟尘之味。如他往日所想,那烟尘必然是红的。那激越,令人振奋,可那残酷悲惨处,也实在令人……
他猛地想起了几句歌:七十二路烽烟疾,八千里地白骨弥。今夕与尔一樽酒,它生蒿草可披离。
供桌底下的人忽用鼻子在大声地吸。他似在空气里闻着。
谷老人道:“你闻什么?”
供桌下的人冷然道:“闻到些味儿。”
“什么味儿?”
“金子味儿。”
李浅墨闻言不由向那边青皮老大胳膊肘儿底下的包袱扫了一眼。
那包袱皮儿虽旧,但织料贵重,上面刚被扯出一缝,露出的却似前朝宫中库房里的金锭。
那边青皮神色就一紧,十几个人不由往中间靠了靠。
却听那供桌底下的人冷声道:“我记得这个味道。自从咱们第一次攻下了州府,进入了库房,四下里不是金子就是宝货,眩人耳目。我当时就闭了眼,可虽不去看那金子的颜色,让我差一点没忍住的就是这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