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剑器 三、响马劫 [3]
他又长吸了一口气:“那味道很吸引人。不知当年大野豪雄,包括前隋的皇帝权贵,后来起兵倒隋的烈勇志士,因为贪恋财货,有多少人就是倒在了这个味道上!”
“就是酒也盖不住他,酒是他上面泛出的泡儿啊。兵权,女人,宅子,田亩……都可算是它上面泛出的泡儿。”
说着,他冷然一叹:“可金子味儿后面……我再闻到的——就是人味儿,还好像是荥阳郑、郑家那族鸟人的味儿。”
谷老人的面色突然一变。
却听窗外忽有个声音接口道:“好,好鼻子,确实好鼻子!当年响马的‘响鼻子’中原来还有两位流落到了这儿,不知是‘响鼻子’中的哪两位?这位似是谷无用谷前辈,另一位……”那人顿口,想了下还是没猜出是谁,也就不猜了:“两位前辈,总之,晚生荥阳郑朴之这厢有礼了。”他口说“有礼”,行为却极无礼,一语未完,即破窗而入。
窗棂四散中,只见他人吊在了窗户口上,脚下斜斜地点着那窗台,上身探入,长身而立,年纪不过二十有许,唇角下弯,洒然而笑,笑也笑得那般傲意,不愧是出身世家的子弟。
却听供桌子底下那老叟对谷无用哼声道:“那是跟咱们显摆那手‘手刀’的功夫来着。”谷老人含笑不答,只看向那郑氏子弟。
进来的郑朴之双目锐利。他向祠中扫了一眼,一眼就落在那青皮老大手中的包袱皮上,可只一眼,他就似有意不再看,双眼望天,口里冷声道:“当年卢家的家奴卢二夫妇就是你们杀死的?”
荥阳郑家名列“天下五姓”,无论在朝在野,都声名极盛。在朝,他们虽自从入唐以来,就仕途不顺。可是,现今的达官贵人,也无不以与荥阳郑氏连姻为幸。不过他们这“天下五姓”自视极高,从来五族之内,互相婚娶,少有与外族弱门联姻者。
当朝贵人,如有儿子得娶郑家女,有女得为郑家妇,那在同僚面前,说出去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喜事儿!
为此风气,连李世民都颇为烦恼,他膝下子女极多,可朝中故旧,宁舍公主,也愿求五姓女为妇。李世民为此曾私下愤愤道:“朕贵为天子,天下门第本应由我定,我女安能因五姓女不嫁!”由此专命重修《氏族志》,以贬抑天下五姓与山东士族。
可风气往往就这么怪,朝廷越是压制,五姓士族声势反而愈高。
而说起在野,江湖龙蛇混杂,五姓之中,最多技击高手。其数百年传承,家门绝艺,哪怕是大野龙蛇中的佼佼者,也一向不敢将之小觑的。
那郑氏子弟先声夺人,早把长安城中一干还没见过世面的小混混们的气焰压了下去。
他一语既出,无人敢应。那郑氏子弟双眼望天,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冷冷地又“唔”了一声。
这一声“唔”却也骇人心神。
有一个混混已被他家门声势压服,先自怯了,这时只想脱身,声音抖抖地道:“其实他们……他们其实是……不知为何事所迫,慌张张逃出长安。我们是……”
他一推身边的索尖儿,“……有个兄弟刚好看到他们露出了黄货,所以一众人等一起尾随了下去。那对男女身子弱,想来舒服久了,逃出长安后准备不足,还专往荒野路上走。我们只是尾随,并没杀死他们。他们实是被冻死的,那财物也不是我拿的,实在跟我无关啊……”他说着就有献宝的意思,回头看向那青皮老大。那老大一副舍又舍不得,斗又不敢斗的样子。
却见那索尖儿——即是刚才首先开口要青皮老大分赃的人,却似有些血性,看不惯那帮小混混露怯的样子,伸手把人一拨,自己身子前挺,立了出来。
“就算是我们捡的,那又如何?何况,他们姓卢的东西,又与你姓郑的何干?”
郑朴之似没想到这批小混混中还有这等强项之人,居然敢跟自己荥阳郑家的名头顶撞,面色不由一沉。
他本就是士家子弟,本来惯视他人如草芥!何况入唐以来,他们这一门多不顺气,这时一被顶撞,登时怫然大怒,一张脸上气色冷戾,哼声道:“那我就叫你看看有什么相干?”
殿中本还有谷无用这等“响马”旧人在,可郑朴之倚仗家世,本不将这些大野龙蛇放在眼里,存心要压压他们声势,所以一语既出,随手而发的一记“手刀”却也凝注全力。
只见他身形扑出,一手倒剪身后,一手却掌缘外翻,掌风如刀,衣袂飘飘地就向索尖儿击去。他这一下出手着实漂亮,身段儿也大是潇洒。索尖儿情知荥阳郑家,哪怕出来一个阿猫阿狗,只怕也不是自己随便惹得起的,早就一翻手,面色绷紧地翻出一把解腕尖刀来,可这时一见郑朴之来势,不由得还是心底大惊,情知这一下性命休矣!
可殿门口忽传来一个笑吟吟的声音:“倒也是……”
郑朴之的身形一顿,预感威胁,手上的劲气一时卸去十之八九,全力防备那背后之人。可索尖儿早一闭眼,然后双眼猛地一瞪,一把尖刀全力向前一划,猛然反击。郑朴之没料到这小子有如此功底,更没料到他的悍勇,分神之下,虽一手伤了那索尖儿,伤得他抚胸倒退,可连袖带腕,还是被那把尖刀带了下,袖子登时撕裂了一个小口,掌缘也被割出一道白痕。
谷神祠门口,正有个富态的年轻人走来。他一步三晃,仿佛洛下书生,以步态摇晃为闲适。
只听他缓缓道:“我便不解,我卢家的几两金子,什么时候劳动郑兄肯这么移爱操心了?”
郑朴之一见他来,无暇追杀索尖儿,身子倒退,重立在窗台之上。
那来人望着他的袖口、掌缘,故作惊态道:“对不住,对不住,寒门之事,居然连带你郑兄受伤,真是惭愧惭愧。郑兄,这小混混居然如此强横,你没事儿吧?”
郑朴之看着他一脸假关切的样儿,忍不住就怒火填膺。他情知今儿自己分神之下,居然一击不中,还被那小混混划破衣角,日后由这姓卢的小子传播出去,自己在五姓门中,那可是大大的面上无光。
何况他本是郑家庶出,更看这正根正派的姓卢的不惯,口里恶声道:“不劳卢兄关心。”一顿,更恶声恶语地道,“再说,谁说这点金子就是你卢家的?”
那来人名叫卢挺之。却见他笑了笑,脸上故做诧然道:“难道郑兄不知?卢二夫妇本是寒门旧仆。隋末丧乱以来,他二人被派在洛阳看守一点薄财,谁想这二人品性不良,竟然监守自盗,趁着兵荒马乱,不知逃到了哪里。我们可是找了他们很久。自李唐平靖以后,寒族不停地在找他们,却一直找他们不到,谁想会偷偷潜来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