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剑器 三、响马劫 [4]
“不过,不管怎么说,郑兄代我卢家出手,五姓虽说同气连枝,可情谊之厚,小弟这里还是先行谢过了。”说着他一躬到地。
郑朴之却一避闪开,不肯被他言语挤对住,双目直视着他,冷然道:“说清楚了,我不是代你卢家出手,更不是代你出手!这点金子是不是卢家的也未可知。”
郑朴之出身荥阳郑家,一直因为自己本是庶出,深受歧视,所以渴望建功。卢挺之深知他为人偏激,可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当众撕破脸。
他与郑朴之的族兄郑裕石本为郎舅之亲,郑朴之又一向与郑裕石不睦,他也就不在乎得不得罪这个郑氏旁枝的,当场脸色一沉,怒色中依旧带点笑容地教训道:“郑兄此言不妥。咱们都是小辈,卢郑两家的偶尔龌龊小事,说出来徒让外人见笑。再说这本是该卢郑两门长门长孙那些正根正派的来管的,郑兄就不用操心了。”
他有意加重了“正根正派”几个字。郑朴之一听,脸上就一片怒红。
世上风传:“天下五姓,同气连枝”,所以在场人都没想到卢郑两家子弟一见面,却会这般明争暗斗。
李浅墨微微一披唇,心想:看来孤零零也未尝没有孤零零的好处。
那边的索尖儿却是个机警的,自“响马”二老出声,到卢郑二人现身,种种暗斗,他略一细想,猛地就了然于胸。适才他抚胸而退,已靠近他老大身侧,这时猛地一抽那包袱皮儿,里面百数十锭金锭登时滚落下来。
那青皮老大一时未及拦阻,却见索尖儿抖着包袱皮儿大笑道:“我久知卢郑两家,表面上说来好听,其实不过都是些破落户罢了!强得过我们这些街头混混多少?不过这一点点金子,我没想你们还看得上眼!总不是卢二夫妇手里握的还有什么秘密,有什么锁金窟、藏宝洞的隐私……你们怕人知道,才狗咬架似的争急了眼吧?”
他一语未完,猛地被卢挺之、郑朴之二人同声喝住。
他两人对望一眼,身形忽起,同向索尖儿扑去。索尖儿这次已不再试着还手,一手抚胸,轻声而咳,眼角冷冷地向谷老人方向扫去。
他情知今日局势,这小小谷神祠中,露面诸人那真是一个强似一个。自己争是争不过了,不过如果扰乱这局面,不信就引不动那谷无用二人出手。他二人如若出手,那时趁乱,自己哥儿几个或许还有一线逃跑的生机。
只听谷无用忽沉声道:“姓卢的、姓郑的!有‘响马’在此,在我老儿面前,什么时候有上注浮财,别人可以不问问我们就动手了?”
说着他伸手一拍,身边的大酒瓮猛地碎了,那酒雨一时喷洒。其中两道,凝束如线,奔腾如箭,直向卢、郑二人身形射去。
这是“响马”当年首领马瑰名震草野的“酒箭”,谷无用得他所传,一击之威,只怕没有谁敢视若无睹的。
只见郑朴之被迫侧身,一手手刀就向那洒箭劈去。卢挺之却横起身形,锦裘横飘,挡向那酒箭。
空中只闻“啵”的一声,一时洒落一大片酒雨。
那大酒瓮破势惊人,酒雨落后,只见卢挺之、郑朴之与谷无用三人,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卢挺之忽然转身面向那供桌,凝声道:“原来是马瑰当面。”
供桌下面“哼”了一声。
卢挺之正色道:“今日之财,本是卢家祖传。小可家门之事,还望马老罢手。”
供桌下那人哈哈大笑道:“罢手?”他问向谷无用道:“你说可用罢手?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跟当年的金铢劫有关。那枚胭脂钱,只怕关联着好大的秘密。这旧包袱皮有些岁月了吧,别不就是那张宝图。咱哥俩儿正要去给同袍上坟,有了这图做祭奠,虽说失了江山,似乎也不致太羞于出手?”谷无用听此一语,猛然豪气填胸,面色还是稳稳地道:“当家的你说了算。”
卢挺之面色凝重,忽然向后退去。一步、两步、三步,然后猛地从怀里掏出支手指头粗的东西。那东西碧沉沉的颜色,他手里掏出个火折子,迎风一晃,喝道:“这是您二老迫我。”那指头粗的物事被这一晃,只见火光一闪,磷磷就点亮了个头儿。
然后,不见烟起,只闻得一股淡淡的香味飘来。
供桌下的老者鼻子最灵,几乎在火光闪时就笑道:“跟我玩‘千里飘香’?”他口里轻松,心下却一紧:那卢家想必是有备而来,所谓“千里香”,号称千里飘香。那香味最能传远,一香燃起,被卢挺之内力催逼之下,十数里内,但有援手,会立马知闻。
却听马瑰踢了脚那张供桌,冲谷无用哈哈笑道:“你我久未现世,大家都当我们‘响马’老朽无用了。”说着,喝了一声:“放箭!”
谷无用眼中精光一闪,似猛地回想起了当年,伸手一抬,袖中一支响箭就冲天而起,直破屋瓦,在天空顶上炸开。
然后,只觉得许铺这小集静了静。那一静只是一瞬,只觉得:远远的舂谷声、打铁声、妯娌说话声、小孩儿哭闹声……猛地一下没了。
这一静之后,猛听得一串串铃声响起。
——那是一大片马铃的声音!
当年金戈铁马中,这一片独特的马铃声,就是“响马”们特有的标志,谁想这小集居然是当年响马旧部归隐后的聚集地。
这小集中想来该没有那么多匹马,可这时,应那响箭之声,一大片铃声居然同时响起,响得如当年踏破山河般地嘹亮彻耳。
这声音一响,只见谷无用仰面向天,一众青皮脸上也陡生向往之意,卢挺之却面色一变。
那响声,竟响成开唐以来,僻野村落间久未有过的铁马金戈的豪壮!
李浅墨闻声抬头,却看到索尖儿也竟昂着头,喉头一阵簌簌耸动,面上颇有一种空负此生、错生时世的憾色。
他身边一众青皮们却个个面色惨淡。李浅墨不知怎么,眼见他们这样,心头猛生不忍:也许,他们只是没有机会。
他们不过是没机会如自己一般遇到肩胛罢了,他猛地似不忍这些多少与自己有些共同经历的人,就这么被迫拖进这大野险争的乱局里。
对面的柘柘面颊染着酒醉了。不过奇的是,他的脸色,酡红一片,酒后竟显得有点透明,脸上的皱纹也少了很多。他明明似醉着,可又似清醒,口里低低地说:“你想救他们?”李浅墨下意识一点头。只听柘柘低声说:“那好,我帮你。”李浅墨闻之一愣。可接着,却没空再看他,全神看向那场中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