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剑器 一、 新丰炙 [3]
“不说这个,单说那太子储位之争,已见端倪。魏王李泰与太子承乾,如今为了太子之位,正争斗得火热。李世民对外雄材大略,可家门之事,他一样提得起放得下吗?”
说着他一笑:“不过我是乡里老儿,这些大事闲话则可,细说可没意思。说个二位可能没注意的。二位可曾关注,近日长安城中,‘不良帅’的声势虽不惊人,却已渐渐滋长?”
谢衣与鲁晋怔了怔,不知此老怎么会突然提起那官卑人微的“不良帅”来了?
——所谓“不良帅”,其实是当时人们对衙门中辑捕流氓小窃的捕役的一种称呼,也偶或用来称呼长安城中那些赌狠斗勇、混迹街巷的不良之徒的首脑头领。
只听邓远公笑道:“这个时世是日渐繁盛了。东西两市流动的货物宝贝越来越多,公主王孙们的宅弟私苑也偷偷地越起越华灿,连李世民也远非当时的李世民了,他兴建翠华宫,虽远逊于隋,还多做茅茨蓬舍,可奢欲之心已启,那滋长其中的利欲不法之事也就越加难以控制。”
“那些不甘身世,铤而走险的青皮地痞们,也就会日渐其多。别小看他们,我说过,这是一个渐入剥夺的时世了。剥夺者之间总会有冲突,这些不良之人们,日后也必将会推波助澜,成为长安城中公主皇亲,卿相贵族们彼此恶斗时的助力。”
说着他在桌上叩了叩指,随口低哼道:“……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那生杀的时世是已过了,那生杀过后不得不生养的时世也慢慢生养得可供剥夺了。”
“那为了剥夺而互相争抢的时势……”
他含笑看看窗外的满街雪意:
“……还会远么?”
大家被他三言两语,猛地把一颗心打入了时世倥偬的冰窟雪洞里。连旁边那小店伙都不由听入了神。
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一阵辘辘的车声。
那车声很怪,夹着脆响,一拍一板,若合音节。
小店伙好奇心起,弯了弯腰,就着门口帘底的缝隙处向外望去。
那缝隙很低,上面全看不到,只见得到车子底下的两只轮子。
——那是一对朱红的车轮。那红色映着雪,越显得明丽触目。
满街全是雪,轮子上也就干净。漆是全新的,并无一丝脱落,而轮毂之上,竟镶着一串银制的响器。
那音乐之声就是它发出的。
近日新丰大雪,据说郊外的雪堆积得已近盈尺。路乏行人,商旅困顿。雪白的街上,却忽驶来这么一辆朱轮的车子。
这车子的出现,就仿佛一场奇迹。
单看那轮子,就让人平白对它生出无限遐想:宝马雕车,朱轮银饰,真不知它是从哪里驶来?
可惜小店伙儿放不下手里的活计,无法追出门去细看。脑中却不自禁幻想起那轮上的车厢和拉车的骏马,正不知该是何等的端正都丽。
为那车声引动,邓远公三人一时也住了口,望向窗外。
只见鲁晋的口微微张开,那车的檀毂桂辕,芳帘珠幕,想来华丽得让久经世面的他都觉得骇异。
邓远公与谢衣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诧异。
——那车恰恰停在了门口。
窗边这三人虽自称远避于世,可还是忍不住对那车子起了好奇,等着看会有什么人掀帘进来。
等了好一会儿,等得人都不耐烦了,才见门口那帘子一掀,先探进门的居然是一截拐杖。那拐杖蟠蟠曲曲,脱漆落色,仿佛千年古藤,随时会蜕化为苍龙鳞蛇。
拐杖后跟进的人哈着腰,脸朝着地,一个背扭曲弯驼,一头白发稀疏的蓬起,人竟似比那拐杖还老。
可再老也看得出那是一个老媪。
那老媪拐杖“笃笃”地触着地,沿着墙壁,竟一声声向邓远公三人的桌前靠近。
走到距他三人最近的桌边时,她一手扶桌,喘了会儿,依旧脸冲着地,看也不看地问道:“谁是晋中十七堡的鲁堡主?”
鲁晋一愕。
那老妇人虽不抬头,也仿佛感觉到了一般,咳嗽了两声:“我家想小姐请堡主一见。”
说着,她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名刺。
鲁晋没想到他乡客旅,还有人会找到自己,专门拜会,下意识伸手去接。
那老妇人的手忽一缩。
她这一缩,鲁晋竟一下没有接到。
只听她咳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这名刺可太重,你须接它不起。”
鲁晋大奇之下,倒要掂量掂量这老婆子的本事。
他臂已伸直,无可再探,却不回缩,只听他肩头咯巴一响,那本已伸直之臂竟又向前伸了半尺。他指尖才触及那名刺,猛觉得一股针扎似的内息直扎向自己指上。
鲁晋大惊之下,急忙提气。那老媪内息一发即收,已将名刺交到他手里,和声道:“通臂的功夫,加上胼胝之气,看来是真的无疑。”
鲁晋没来由被一个老婆子掂量了一回,不由又可笑又可气。他掂掂那名刺,口里讥讽道:“你说这名刺重,我怎么觉得轻飘飘的?”
老媪咳了一声:“因为名刺上附带的东西还没抬进来。”
说着,她用拐杖顿了两下地。
门帘一掀,只见两个壮汉抬着个沉重的箱子走了进来,按那老媪示意,直接把那箱子放到鲁晋面前。
老媪咳声道:“鲁堡主亲启。”
她以拐示意——名刺中居然夹了把钥匙。
鲁晋一头雾水,又忍不住好奇,一边大笑掩饰着,一边开那箱子。只见那箱子却也似前朝宫里古物,盘头兽口,所值不菲。
鲁晋口里喃喃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箱子微启,他就朝里面看了一眼。
他出身本是绿林大盗,见过宝货多矣,可箱子才开一缝,他砰地一下就合了箱盖子,这直觉之下的掩饰,不欲露财的习性,露出了他当年在道上混时的脾气。
鲁晋一时脸色凝重,全变回一方雄豪的姿态,双目直逼向那老妇道:“你家主人何人?为何送我这般重礼?”
老妇人不答,边咳边伸拐指了指那张名刺。
邓远公和谢衣因为适才眼角里金光一闪,也不由把眼角余光略略瞥向那张名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