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剑器 一、 新丰炙 [6]
那小店伙也没注意她是在看自己,以为她盯的只是自己手底的炭笼子。
可那女子先是看着炭火,然后一路向上看,一眼一眼,直盯着那小店伙,似要看到这个人的骨髓里去。
小店伙被她看得脸上一红。
那女子却略无顾忌,这么看了半天还看不够,忽折回身来,向那小伙计走近。走到很近前很近的跟前,高挑挑的身材几乎压在那弯腰烤东西的小店伙身上了,小店伙都闻得到她衣服上的香气。
那香气简直直触到他鼻子上来,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那女子快贴到他手下的烧得滚烫的铁丝蒙。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店伙受不了她这明明逼视,半天憋出了一句:
“姑娘,你衣服……”
那女子这才回过神来,门外忽然叫了一声:“枇杷,该走了吧?”
她闻声笑道:“来了。”
说着拍拍衣服,转过头,犹自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去。
傍晚时分,客店中已然安静了。
那小店伙已开始收拾他炙牛筋的家伙。到处都是炭末,他被火烤了一天,深身是汗。
外面天阴阴的,店中光照很是不足。
没有客人的傍晚,店中只点了一盏昏昏的小油灯。
街上忽有车声传来,小店伙忙着,也没在意。
及至听到那车声就停在自己门口,小店伙才惊觉有客来了。
——奇的是那车声,似是过午时才经过的那辆。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门帘一掀,已有一个丽人走了进来。
其实光暗暗的,那盏油灯昏昏的只照得清柜台前的数尺之地。可他一眼望去,只觉得进来的、就是一个、丽人。
昏麻麻的小店里,一切家什的轮廓在大雪天里都冻得蜷缩了,连光线也是。门口那一点天光在门帘打开时迎上了店内蜷曲零乱的灯,显得店里的光都有一点油哈了的气息。
小店伙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身边一切零乱,不好让来人‘贵脚踏贱地’似的。
——他很少对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可进来的人,也着实少有的明丽。
帘开时他看到那丽人身后朱红的车轮。那笨重的棉布帘子,在她的手下,都飘出了一点宛转飞扬。
其实也看不清什么眉眼,一眼望去,只见得到身段。那身段是有颜色的,一袭银红,像雪意里不期而至的霞彩,那银红的衫全不似时下式样,质料轻软,里面露出石青的裙来。
那石青好像砚台的颜色,是它束就身段,是它凝成底韵,而银红、不过是那砚里磨出的一句好诗。
昏暗中只见她发髻高耸,也不是时下的样式。两个耳珠微微折射着光,一枚暗幽幽的孔雀石垂在她的鬓边,那是由钗上垂下来的,在她的发鬓上点了一点绿,绿得像花瓣下面不小心露出的一点萼。虽只一点绿,让那花开也开得,那么有生机有底气。
——那身段袅袅婷婷,像花的茎。
虽说茎上的花容在这黯淡光影里是模糊成一片,可有时,不见花,只见茎也是好的,像大雾弥漫的水边,亭亭的一株莲,看得到莲的轮廓,看不到花,只见那茎杆袅袅婷婷的。
小店伙怔怔地望着她,只觉迷迷朦朦,像面对一片看不清的美丽。
那人一身银红的衫上,暗镂着细密的折枝图案,看久了,让人心神都为之迷离。
她袅然行近,近到小店伙身前三尺之处,忽然一语未发的,冲着他,就着那脏污的地面,敛手屈膝,就是一拜。
她竟一拜拜了下去!
店里的地在她脚下被衬成一片泥沼。
她却不顾不惜,扎扎实实,单膝触地。
她一拜犹不住手,竟一拜再拜。
——再拜而三拜。
足足地拜了三拜后。她更无一言,转身而去。
直把一个小店伙怔在那里,眼前恍惚只觉得那下拜的银红光影犹在,那残存的色彩里,那人已曳着一副石青的裙底,行出门去。
……直到车声再响,小店伙犹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