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剑器 一、 新丰炙 [5]
说到后来,他一头白发萧然,口气里满是悲怆之意。
谢衣也邓远公相识以来,一直只见此老潇洒脱略之处,没想今日他口气会如此衰飒。
他心中想到——邓门一族,也曾鼎盛一时,数百年烽火后,当真仅余此老?
却听下面那小僮叹道:
“怪道我家小姐说,光凭这些,只怕还求不到邓爷爷赏脸的。”
说着,他伶俐俐地靠近前,收起那两张单子捅到靴子里,微笑道:“可是,还有我呢?”
“您老一直都不肯看我,难道全记不得我是谁了?”
邓远公终于扭脸向他望了一眼。
然后,他脸色猛地一愕:
“你是……”
那小僮笑道:
“不错——三年前,许昌……”
邓远公眼神一时悠远。
……没错,三年前,许昌,他是见过这孩儿一面。
当时就觉得他特别像谁,现在想来,可能是像他亡妻的一个侄子,但那侄子在那烽火中最后也丧了性命了。
这倒还罢了,世上如此多人,两人相像,也不足怪。可奇的是他当时一眼就觉得这孩子的根骨气质,竟极合他的脾气。
邓远公出身邓氏,所学的却是莫干一门的心法。他们这一门,收徒之时,“眼缘”极为重要。所以当时一见这孩子,就起了心动之意。
——要知道,他久经丧乱。邓家本是渊源极远的一户大族,他师门莫干一派也是立世数百年的名门。可丧乱以来,家门师门俱都零落,同姓族人,同门师弟,几乎一个不剩。他垂老之年,也一直没碰到投他缘法的弟子可收为徒弟。好容易遇到,大喜之下,怎容错过?
可惜,当时跟着那孩子,那孩子虽不过十来岁,却极为乖觉,发觉了自己的跟踪,竟能借着闹世之地,趁自己一不小心,逃了开去。
正因为是跟丢了的,所以邓远公越加高看那孩子一眼,也越加地在心里丢他不下。
只听那孩子笑道:“那天我甩脱老爷爷后,一路狂奔回家,跟小姐描述了您的相貌。小姐开始还猜不准您是谁,后来忽然想起,用手摸了会儿我的头,又掐了半天我全身骨头,就说:‘没错,那是邓远公。你这一身根骨,如果不修习莫干心法,就算不是你的损失,也是他莫干一门的损失。良师难求,佳徒却也更难得的。’”
他笑嘻嘻的,口气里全无一丝自夸的意思,倒像为他家小姐得意。
邓远公更不说话,一把把这孩子拉到自己身前,伸出一双筋骨支离的手,在他身上从头到脚摸下去。
越摸下来,他脸上越是忍不住一丝喜意。甚至不惜弯下身子,去扣那孩子的踝骨。
然后,一直身,猛地扣住那孩子的脉腕,探他的脉息,脸上诧异之色越来越浓。
只听那孩子笑道:“老爷爷你不用惊奇。我家小姐从那天后,没教我练寻常的入门功法,从家中藏书中找到贴近莫干一门的吐纳之法练了下去。这一练,也好有两三年了……”
他笑看向邓远公:“不知我家小姐所教的,倒底对也不对?”
邓远公猛然收手,废然一叹:
“你家小姐确是解人。”
犹豫了片刻,他猛然站起,携了那孩子的手,就向门口走去。
谢衣在背后低叫了声:“远公……”
他叫罢之后,望着邓远公身形,那凄凉老态中的暮色,与那暮色中的一点喜气,不由急急收口。
却听邓远公一声长叹道:“谢小兄弟,没错,我行将就木之人,本当再无奢欲。可这世上有些欲望,哪怕墓木已拱,就算要我从坟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也要抓住的。”
“毕竟,人总还想留点什么、将之流传下去……”
他自觉这垂老的狂喜也近闹剧,更不想多解释什么,拔步就走。
谢衣答不出话了。
他熟识此老,自然知道他的身世。
见到远公如此举动,他心里不由一时苍凉,一时也不由替他欢喜。
听声音,邓远公与那孩子出门以后,即上了车。在车上呆了有一刻,却忽下了车。
下车时,他不是一个人,分明携了那孩子。
两人的脚步声越去越远。
——这旅肆本在新丰镇边上,只听得邓远公行到郊外,忽控制不住,纵声发出一声长啸。
那啸声在他是很久没有过了,沧凉中带着一点老梅著花的喜意。
客店里一时冷清起来。谢衣独自一个人斟起了一杯冷酒。
门外的车子响起垂帘的声音,似乎也打算走了。
可突然之间,车子一停,一个人跳下来。
紧跟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女子。
那女子柳眉细口,肢肢细弱,个子虽高,却如弱柳夭桃,娇挺艳丽。
店中人一见她眉眼,直觉她该就是那小姐了。因为那份气度,就是大家闺秀,也有所不及的。
可那女子入了门,却站得远远的,冲谢衣冷眼看了会儿,好半晌,才冲他道:“你该都知道了?”
谢衣不答。
只听那女子冷笑道:“知道了居然还坐得住?我看你分明心存不良,只怕此时还正暗中欢喜!”
谢衣垂头斟酒,依旧默然无语。
那女子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家小姐叫我告诉你:她对你很生气!”
“不是一般的生气,是很生气很生气!”
她加重了语气,仿佛觉得那语气还不够压人似的,又瞪了谢衣一眼。
她仿佛恨得都不想说话,又忍不住道:
“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她即转身。
可她返近门口边时,却忽回眸一笑:
“不过,她即借我传话,看来还没生气到理都不想理你。”
她这回眸一笑,意态嫣然。
客中的散客,连同那个炙牛筋的小伙计一时都被她笑得呆在了那里。
那女子一笑即回头,可口中忽“咦”了一声,再度扭头一看,似发觉了什么。
接着,她又向门口又走了一步,却忽住步,再度扭头。
众人都不知她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