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御群凶长河过乌雏 挥痛泪大漠埋侠骨 [11]
韩铁芳向这饭铺的伙计问了问,伙计就指著说:“那是祁连山,我们叫它为老虎山。山里出金子,产药材,豹狼虎豹全都不少。”韩铁芳眼睛直直地向那出去望,想著母亲方二太太就在那一带受苦,而自己路过这里,却不能急速去救,岂不羞惭?他手摸著宝剑,低下头又叹了口气。
待了半天,病侠方才回来,韩铁芳就问说:“前辈到城里做甚么去了?”
病侠很懊丧地说:“我去找一个故人,那个人早先在府衙门作书吏,我现在一打听,他早已调任了,下落也不明,生死也不知。……”接著又慨叹著说:“人世变得真快。”于是收拾行李,备好马匹,离开凉川又往西去。
甘凉道上是越走越为荒凉,田地多半是受了祁连山的山水所冲,铺满了拳头大的石子,真是贫瘠极了,无法耕种。沿路所见的村民,没有一个穿整齐衣棠的,十五六岁的姑娘尚皆赤身裸体,无有衣裤。韩铁芳观之不禁慨然,后悔当初把家财散尽,不然也可以施放济助这些贫民。可是他见病侠倒是把些铜钱和碎银随手扔给人,毫无吝啬的样子,他心中就对病侠益为钦佩。
走过了永昌县,天色愈为阴沉,渐渐潇潇地洒下来大雨,南头的雪山,北边连绵不断的长城,都笼在浓雾里。路上的行人也渐稀少,他们的马蹄声也为雨声所淹没,身上也都被淋湿了。韩铁芳从后面看见病侠的衣服已经全贴在身上,愈显得他骨瘦如柴,就很关心,大声喊著说:“我们赶紧找个地方先歇一歇吧!天色也不早了,两下得这样的大,……”
那病侠却似没有听见他的话,依然在前紧紧挥鞭飞奔,雨丝击著他的头发和身子,他的鞍旁宝剑都向下流水,这时他也不咳嗽了,如同一只雾中的飞龙,向前腾空而行。韩铁芳也没法子,只是喘气,臂上的伤痕被雨水浸得又疼起来,他的脸也往下流水,两眼都被淹得难以睁开,他勉强著向前走,他的马落在病侠后面很远。又走了多时,雨下得愈大,天色渐渐的昏黑了,到了永昌县西的水泉驿,方才找了店歇下。
因为这里是个小镇,路上的客人都被雨截留在别的地方了,这里的店房虽小,房屋却多半闲著,病侠跟韩铁芳各自找了一间房子住下。韩铁芳又换了一身半干的衣服,吃完了饭,就躺在炕上歇息,可是病侠又走到他的屋里来,给他的臂上数了一些药。韩铁芳连声称谢,心想著自己幼时孤苦,长大成人之后,也未有闺房之乐,算来对自己关怀体贴的人,除了亡故的秦氐,就是这位病侠了。
雨声在窗外直响了一夜,病侠在隔壁也直咳嗽丁一夜。韩铁芳的臂又痛又寒,一夜也未得安眠。次日,雨尚未住,病侠咳嗽得更加厉害,他主张在此歇息一天,韩铁芳就在他的屋里,除了给自己的臂上敷药,便殷勤伺候病侠的茶水。
小镇阴雨,十分的愁人。到第三天,雨才停止,病侠却更病体难支,然而他奋发著、勉强著,一定要往下走,当日双马再往西行,越行越紧,傍晚时宿于安乐镇,次日上午就绕过了甘州,直到高台县方才歇宿。过甘州腋城的时候,病侠的神色就颇为凄惨,韩铁芳见他有一次几乎失鉴堕马。在高台一宿之后,次晨星月未落,便又往西走去,午饭就在肃州酒泉县内用的,饭毕即出了嘉峭关。
此时,他们已把万里长城遗在背后,马蹄向前踏著,越走越荒凉,黄昏时,就赶到了玉门关,韩铁芳以为玉门关就在这里,一出了关门就是新疆了,但却听病侠说:“这里只是县城,玉门关的关隘还在敦煌之西,离此尚有百余里。但是出了玉门关,还得绕黑海子,甜水泉,才能到新疆呢。”
韩铁芳觉得新疆那个地方可真远,虽非海角,也是天涯,真不由得有些懒啦。病侠虽然一天比一天消瘦、苍白,病得愈加厉害,但是他的精神却更旺盛,就仿佛是一个流落他乡的人一旦快要回到他的家里那样高兴,他的那匹马也很怪,一到这里,蹄子踏上了这荒凉的铺满黑沙的地上。却更像飞能做的了,韩铁旁的乌烟豹倒不行了,简直疲惫得要趴下。
当走到安西州,次日宿于敦煌县,一进了旅店,病侠却又连声的长叹,吃饭以后,韩铁芳听他口
中自己捞叨著,说甚么:“十九年前……”又说:“宝剑自玩,花月自赏,勿与他人,徘徊惆怅。心应如刀,智应如水,森严明澈,不为俗累……”
韩铁芳既生疑、又好笑,以为这病侠还是个有很多牢骚的诗人呢。好好歇了一夜,次日午后就走出了玉门关。初夏的天气,不料此地竟很冷,有一群拉骆驼的人都笑著嚷著由地下拣了碎石头,打那关门口的一块兀立的大石。韩铁芳觉得很奇怪,刚要向病侠询问,病侠在马上急急地挥鞭,催他说:“走吧!快走吧!”
韩铁芳只得又催著马赶上,回首笑指著那块倒楣的大石头,问病侠说:“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何必要打那块大石头呢?”病侠摇了摇头,又咳嗽,马却行得更急,并不答话。
韩铁芳真觉得有些神秘了,而向四下看去,只见树木极少,北边是一片黑色的沙地,一望无边。
南边是碧绿的草原,也跟海似的那么浩荡宽广。而西北角有一条宽长的曲线,银光灿烂,高浮于空隙,说它是云、却又不见飘荡,说它是山,可四周皆是蔚蓝的天色。韩铁芳又不由得要问了,而这次病侠却回答他说:“那就是天山,山顶上有常年不化的雪。”
韩铁芳觉得这真是奇景,但越走奇景越多,草原里有些白色的,远望著像是馒头又像是坟似的东西,有一缕缕的炊烟从那边散出。
韩铁芳又觉得奇怪,但病侠已看出他的神色来了,不等他问,就告诉他说:“那是“蒙古包”。”
韩铁芳也不晓得蒙古包是其么。再走路越旷阔,并且这不像是正经的驿路,而是一条偏路,除了遇见三个骑著骆驼,这么热的天还穿著大皮袄的,抽著旱烟袋的人之外,就只见天空盘旋著无数只恶雕,嗤嗤的怪叫,看那样子像能将人马都由地上抓走,真可怕。而草地里一种跳著像小鹿似的没有椅角的东西,也是成群无数,韩铁芳又向前看看,真不知走到哪里才算尽头,何处才是病侠的家,才能见看那位少年豪杰,也许是个人事不知的愣小于。他也顾不得再说话了,只是跟著走。
到傍晚时,由病侠领著他穿走过草原,继继地行走,来到了一个沙土坡的后面,居然在这里看见了一片土墙,两间小土屋。屋里点著灯,比黄豆还大,昏黑得令韩铁芳想起在洛阳时瘦老鸦的那个“鬼洞子”。二人下了马,病侠就先咳嗽。韩铁芳向屋里看去,就见屋里挤满了十多个人,屋子后面还有个圈,里面大概是停留骆驼跟马的地方。病侠咳嗽完了之后,就一边喘著气,一边走近那个窗前,同里面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