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银瓶 - [王度庐]

第五回 御群凶长河过乌雏 挥痛泪大漠埋侠骨 [16]

    他一连给病侠灌了三五口,病侠的身子就颓然倒了,头枕在马身上,马也不动一动,风砂如雨一般的直向马背,直向他的面上落去,韩铁芳这里洒了多半袋水,又赶紧……他没法子,只好脱去了衣服将病侠的脸盖住,并且用双手按著衣服,大风把他这件衣裘吹得猎猎地响,如一面旗子似的,后来反倒飘不起来了,因为上面已经铺了一层浮沙。

    韩铁芳赤著背,觉著有无数的咬人的虫子直向他的身上撞,他的眼睛有时能够睁开,有时却又被沙迷住,流出许多眼泪,他将身子靠住了病侠,取了万应锭往病侠嘴里去塞,急急地问,“还觉渴吗?你还觉得难受吗?前辈!……”

    却听病侠微弱地发出来呻吟,忽然,又一挣扎,反将双臂紧紧地抱住韩铁芳,他的脸热得真像熨斗似的,他身体连连的颤抖、抽搐。

    韩铁芳急忙说道:“你不要这样,避过这一阵风就好了。”风这时刮得更大,沙子已将马肚子跟他们二人的脚全都埋在地里半截,这样再刮,建人带马都许活埋。而天地昏黑,浑然难分,耳边的巨响如雷鸣如涛吼,他们都不得不低下了头,闭上了眼,只留著一点呼吸忍耐著。

    过了许多时,忽听病侠也不知说了一句甚么话,韩铁芳才将眼睛睁开,便见病侠已把覆在脸上的那件衣棠扔开了,他披散著头发,脸有如金纸一般黄而发光,他刚说出:“铁芳……你……可知道吗?”突然他又痛苦地一皱眉,两只手紧紧地按胸,然而却没按住,一口鲜血就整整喷在韩铁芳胸脯上,血色惊人,冲得胸上的沙子直往下落,同时他的脸趴在韩铁芳的腿上,只吓得他一颗心都要迸出来,赶紧低下头,而病侠突又将脸儿扬起,脸上发上都沾著吐出来的鲜血,他似乎是挣死命一般的要说话,然而话还没有被韩铁芳听清楚,他又一大口血吐了出来。

    韩铁芳疾忙将他抱住,急说:“哎呀……”忽然风力又猛,一大堆巨沙整个倒在他的头上和背上了,风声像一群恶鬼在号叫;天像坍塌下来,地也不像是地,不是宽阔的大地,简直是坟墓,是死人窟。韩铁芳想要以全身遮护佐病侠,愿以自己的性命,换病侠喘过来一口气,但,可惜!真叫韩铁芳痛心!他竟觉出病侠的呼吸是出气愈少,那一缕生命之丝竟是在这台风之中飘扬著,随时都可以被吹断。

    他惊慌极了,而身子却又不敢动一动,他将手抚著病侠的脸,觉得那沾著血液相无数沙尘的瘦颊,热度越来越低,渐渐发硬发凉,他又去摸病侠的胸口,打算试试他心脏的跳动,然而他的手却立时收缩回来,瞪大了眼睛一看,见病侠就趴在它的腿上连颤一颤也不能够了。他瞪大了眼睛瞪著这死人,并掠起了他的鬓发细看,见他的耳朵上扎著小孔,分明是戴坠子用的,再细看脚,倒确实是天足,并没经过缠裹,如今他才完完全全的明白,确确实实的认明了,这就是三十年前不可一世的女侠玉娇龙。

    他想起这样千金之躯,那样矫健的身手,出众的人才,如今竟落得这样收场,深为可叹。他又想自灵宝至此地,沿途二人肝胆相交,患难相助,这样的友情,世间实在少有,他不禁滚下泪来,又细细摸了摸病侠的腕脉,觉出都已停止,这样的盖世英雄、人间侠女是完了!可泣可歌的人生旅程是历尽了!

    韩铁芳叹息著,自己只是感慨,然而却忍不住热泪横流,他就发呆地坐著,一动也不动,如一块石头,而风沙却益发猛烈,天地益发凄惨,如此半天,风势才稍停,他才将身子动了动,咬著牙,使著力才从沙中拨出两条腿来,他的心却沉重得仍是如被沙埋著,他双手抱著病侠的尸体,他的泪含著沙粒歉歉地往下滚,他将尸体轻轻放在那匹马旁,那匹死去了主人的马忽然如怒龙似的自沙中站起,抖了抖它身上的沙子,昂首长嘶,其声甚悲,似是痛哭它的主人。而乌烟豹却仍在沙中卧著,像是被这阵风给刮得半死,韩铁芳先用件衣棠擦了擦自己满身的泪和沙,泥土和血汗。仍然把衣棠盖在尸体上,尸体的那凄惨的颜面,他实在不忍目睹。

    喘了口气,见北方一片黑,如刮风已台到那边去了,这里却乌云渐散,风也渐轻,阳光已将露出。他深深地悔恨,觉得从销魂岭动身之时,既料到将有大风,自己就应当劝阻她,若是在那店房里歇息,无论如何,她也不至于当天就死。他不禁连连跺脚叹气,四望天地茫茫,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人!病侠的尸体当然不能运走,然而若就地葬埋,这里沙漠无边,将来可叫她那个亲近的人怎么来寻找她的尸骨呢?而且这样的一位盖世奇侠,绝不可令她与草木同朽,无论如何得找个有标记的地方才可以将她葬埋。

    于是韩铁芳又坐在地下歇了一会,就决定了主意,决定自己虽不明新疆的路途、风俗跟言语,然而也决不东归,走遍天涯,也要访著死者的那亲近的人,无论那是个甚么人,生番也罢,盗贼也罢,自己也要领他来此看看病侠的尸骨,不望他到祁连山助自己救母复仇,但自己却要将病侠遗留的马匹和财物全部给他,而且病侠身后必有未了之事,自己必舍命帮她去做,以报知己之情,亡友之义。

    他就奋然立了起来,先将自己的包袱打开,换了一身衣棠穿在身上,另取出来一件白罗长衫,又走到尸体之前,掀开覆盖著的那件血汗的衣服,忽然看见了死人的左手中握看一物,是红色的,乍一看像血一般,待蹲下一看,才知是自己永远贴身携带的那块红罗,刚才大概是自己脱衣服之时,——不,不定是其么时候,就被病侠抓在手里了,她至死,那瘦手还把红罗拿得紧紧不放。韩铁芳忽然一惊,心说:莫非……莫非……她很知晓这块红罗的事?回想她过去对我的情形可也真可疑,她临终时又说:“铁芳!你可知道吗?……”哎呀!是的,她是心里存著许多的话都要告诉我,可恨,病侠她不能高声说话,风又搅乱了我的听闻,死把她的隐衷全都带走了。

    韩铁芳不禁又叹了口气,就把她的手指轻轻分开,将红萝依然隐藏在自己的身畔,慢慢站起来,从牛皮袋内取水,将血汗的衣服蘸湿,半跪在地下,用那只没沾血的袖子细细地将死人的两只手和脸上的血迹灰尘全部拭净,他看出死人的娇美竟如十七八岁女子,而眉峰锁著哀愁,面带遗憾,两个乌黑的眸子虽已不动了,但仍似看著他。他心里默默地祝祷道:“我们总算是有缘,由萍水相逢而成莫逆,我一直将你送终。现在你放心吧!无论你身后有甚么未了之事,艰难之事,我决细细访明,尽力为你去办,你就瞑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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