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御群凶长河过乌雏 挥痛泪大漠埋侠骨 [17]
他又连声磋叹,且拭著热泪将一件雪白的绸衣平铺于死尸之上,衬以四周的黑沙,十分显眼。他过去用力拉起那匹乌烟豹,又看看天色,见薄薄的阳光已自云中透出,现出一种金黄色,显然时间已不早了。忽然闻得空中有几声怪叫,韩铁芳仰脸看去,只见空中有三只恶雕,每只都有小鹿般大,展著巨大的黑翅,在天空盘旋,时时下望著那件铺在地上的白衣,它们似乎知道下面掩盖的是个死人,正可为他们的粮食。
韩铁芳不禁大怒,想起病侠的行李中必有弩箭,他遂伸手去取,取出来那只小弩弓,装上尖锐的小箭,向天空连珠一般的射去,他的射技不大高明,连射四五箭,方见有一只恶雕斜著坠了下来,到了地上如半个大车轮,虽然带著箭,还不住的扑腾挣命,翅膀击得粗沙四溅,韩铁芳抽了宝剑奔过去,两三剑才将那只恶雕戮死,他的心中才稍稍宽松了一点。回转身儿那只包袱已掉在地上,他又过去检点了一番,拾起了一块块的银子,一锭锭的黄金,数了数目,仍然紧紧系在包里之内,决定要奉还她的亲人,无论自己困穷到甚么地步,也决不动用分毫。
他重备两匹马的鞍鞯,又将尸体抱起,放在那匹马上,撕散了那件血衣,结成条带子,将尸体绊了两匝使她不至于掉下来。韩铁芳重又跨上了乌烟豹,一手挥鞭,另一只手就牵著那匹歇著尸体的马,蹄声缓缓地又向西走,愈走,天地愈旷,暮色也扑了上来,四下去望,连一点热火之光也没有,而天上也看不见星星,同时又马疲人乏,实在不能再往下走了,韩铁芳只得下了马,给两匹马喂了点水,却无处去找草料。他自己也就对著口袋把水喝了几口,拿出上午人家给的干粮啃著吃。又坐在地下歇了片时,见天色已经黑了,他就又将死尸解下,平放在地下,将两匹马栓在一起,并拿著弩箭,抽出了钢锋,来回走了走,心里想到了狼、鬼、跟强盗,自己决定在此一夜不睡,守卫著死尸。
沙漠中的夜是荒凉而极为恐怖的,风虽不大,却仍然潇潇地响著,吹著沙砾在地下乱滚,似是有豺狼鬼怪扑来。到半夜风止天晴,群星齐现,闪闪地照著他的剑光,他在沙地上坐著歇息一会,刚觉著要睡,便又赶紧站起来,低头看见地上衣服裹著的死尸,竟如一条白石头似的。他耳边忆起来咳嗽之声,眼前重现了血腥之色。他的宝剑一夜末离手,却幸喜此时,大沙漠之中十分安静,直到天色发晓,两匹黑马都先后睡完了觉,抖动首站起来不住长嘶,大概是饿的。韩铁芳也打了个呵欠,看见死尸静静趴在那里,他又过去抱起来,放在马上,然后跨上了乌烟豹再走。虽然赤色的曙光就在背后,他知道是在往西走著了,却不知走至何处才是归宿,才是这位盖世奇侠、悲苦女子的埋骨之处。
如此向下走了十余里,遍地的沙漠已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阳光闪闪地发亮。忽然望见远远有绿色,他便大喜过望,紧紧地挥鞭,双马并行,踏沙疾走,又少时便来到那丛绿色的临近了。这里原来是三五棵柳树,下临池水约四亩,池水澄清,被晨风吹著微微泛起琏漪,而柳丝拂拂如美人之晨妆,居然也有小鸟儿在枝叶深处鸣叫著,且飞跳著。
韩铁芳见此,心胸一快,忍不住笑耆说:“啊呀!原来这里还有这么个地方!真……”他蓦然想起来,自己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呢?
池边有些青草,他赶紧跳下马来,解下死尸,放两匹马先去吃草饮水,他又抱著死尸,低头看地,见一半是细小的沙砾,一半是湿润的泥土,他就心里想:这个地方好,大概这一片沙漠之中也只有这一点甘泉。有这几株柳树,池水必定不会干涸,樵夫也不会跑到这里来伐木。这里好,有树上的马儿可以给她解闷,又有标记,以后也可以来此寻找,或是吊祭她,我就在这里将她葬埋了吧。朋友,前辈,这四周荒沙,独具幽静而柳绿波清的地方,也是为你所喜的吧?
他先将尸体放在地下,然后就提著宝剑找地方,找了半天,才在那棵料生著的最大的柳树之东,数了一数正正十九步,他为的是好记,因为自己离开生母是正正一十九年。这块地方是沙子与细土分野之处,更好记。他就将宝剑作为锄镐,弯著腰掀掘地下的沙砾和泥土,但这可太费事了,土地虽松,手握剑柄却便不上劲,而且凭那剑尖掘起来的土实在有限,他就连脚都用,踢瞪剑柄,把地下的上扎得密密的无数深坑,觉得自己的剑不利了,他又抽出病侠遗留的那口剑,换著去用。如此费了半天的力,他坐下歇息了一会,又拿双手去挖,捧土,十指都疼了,他又躺在地下歇息,然后再起来去挖土,他百折不回,虽累不倦,竟被他在地下掘成了一个三尺多深,八尺长,两尺宽的大坑,他就将奇侠玉娇龙这绝世的美人,盖世的侠女,他风尘间的好友,同道中的老前辈,并且也许还有著甚么不明白的关系的人,白衣包裹著的凄凉尸体平放于坑内。他还不忍掩埋似的,望著嗟叹几声,流了两行眼泪,然后就说:“前辈!再见吧!你暂且在这里安息,不待柳叶黄,青草枯之时,我一定把你那亲近的人找来。叫他再接你归莹安葬!你身后的未了之事也都交给我吧!你放心吧!……”
他说著心里不禁发痛,然而忍著病,拭拭泪,振起来精神,他又连用手、脚、宝剑、踢土捧土掀土,又费了多半天的事,竟将奇侠葬埋,将坑口填平。他本想再壁上一座坟,但又恐这里日后有甚么人来往,看见了加以注意,因此就许出事,他就在坑口的上面撒了一层细沙,以掩痕迹,并重新直走十九步至大柳树下。此时他可真是疲倦了,十个手指都已磨破出血。再看天色,阳光已向西沉,这才知道自己为这件事竟整整作了一天,他就倚著树根坐下休息,转脸看看那一片铺著细沙的平地,心中觉得非常安慰。又想:好在天气暖,我索性就在这地方再住一晚吧!若往下走,一来不知何时才能找著宿处,二来这时自己早已浑身无力了,而且昨天虽然没有遇著狼,那是侥幸,今天却说不定了,在这里有一样好处,自己可以安心睡觉,如有狼来了的时候,两匹马必定有动静,那时我就爬到树上,从上向下,以弩箭射狼,我想无论狼来了多少,也可以用这方法防御,于是他就索性将马鞍及包袱等物都卸下,身子刚刚躺下,不知不觉就睡了。
及至醒来,已星斗满天,两匹马也在地下卧著,都很安静。他摸著黑,取了水和干粮,吃过了饮食,就将弩弓、箭放在裤带上,手握著宝剑,依然倒地睡眠,这一夜没听见马嘶,也没有鬼号狼吼,天高地大,但全让他一人和两匹马占据了,就睡得很畅快,天色微明就起来了,精神很是充足,备好马,他要离开此地,他又望著病侠的葬骨之处深深作了一个揖,叹息了一声,心中又说声:“再见吧!”便跨上了乌烟豹,牵著那匹黑马,绕过了池边,直向西走,然而他又不时回望,少时马已走得离池水很远,他便不再回头。
此时天色仍未大明,马蹄踏过之处,仍发著喳喳的声音,四周的远处仍有起伏的沙岗,他又走了半天,东方才渐现出猪色的曙光,由马蹄的声音听测,他如地下已经不是沙漠了,再走著,觉得一阵阵的薰风吹来生青草的气息,心中更觉得畅快,但是更加急地策马,盼著在一二日内,几十里地之内,就遇见病侠的那个亲近的人,他又恨自己这些日来不该对病侠太客气,连她是男是女,自己都没有认清,她的那个亲近的人是男是女,姓其名谁,自己也没有细问,这要是被人知晓了,岂不是个笑话吗?这都由于自己是初走江湖,太乏阅历之故。愤恨自己,决定以后自己要学得精明干练些。
马往前行,不觉沙漠已尽,马蹄下踏著尺多深的青草,而面前却横有一片苍翠葱茏的森林,到近前一看,这森林的树木种类极繁,有青松,有白杨,树下全是青草,若菲的野花,和蜀革花等等,上观以宝石色的天空,玉一般的白云,更有各种新奇美丽的鸟儿交鸣齐飞,在别处真找不到这样好的风景,然而韩铁芳倒勒马站住了,心中迟疑著向两旁望去,其实要绕过这树林从别处走,也并不远,可是低头看看,还只有这股路能算是个路,两旁的高草简直分毫也没有马踏过的痕迹,但是这深林之中又难免遇见蛇缠住马腿,或是强人在暗中施放冷箭,……他思索了一下,就壮起了勇气,马也不下,一直闯入了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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