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御群凶长河过乌雏 挥痛泪大漠埋侠骨 [6]
不料病侠一听了这话,霍地站起身来,大声儿说:“我不老!你叫我为前辈可以,但不能称我为老人家!你既不是我的徒弟,又不是我的儿子,如何能称我老人家?我今年方三十八,还不老!我的身体一点不弱,我的志气一点没消,走江湖战豪杰,我一点不畏惧,不然我早已投石表誓,永不再进玉门关,然而我负著病进关来了,不是遇见你,我怕你西来有失,我早就往江南九华山去了!”
韩铁芳惊讶著说:“九华山?”
病侠点点头,说:“九华山,那里我有一口气未出,李慕白于十几年前拿去找一件东西至今未还,此次我是要去向他索还,我还想转道赴京师一行,趁著我还未死,我要把这几件事办完,虽然我因半途病发,在菩萨庵耽误些日子,但我的壮志并未稍减,还要以垂死之躯在江湖上闯一闯,只因遇见你,说实话,我还是想叫你到新疆给我那个人作个伴,我才重向西来,但我只要不死,我还是得再进一次玉门关的!”说完了又不住的感叹。
韩铁芳只得劝慰他说:“前辈总还是应以身体为重,既然前辈尚有许多未办之事,那末更宜休养。”
他说到这里,病侠就连连摆手,说:“不必说了!我的性情急躁,自从得病之后,脾气更变得不好,我不愿听人在我的身边絮烦,你休怪我,我就是这个脾气,一辈子都因这个脾气才落得如此,咱们现在就走吧!”说著,他亲自去解马,他的剑鞘击在铜镜之上,十分的响亮,他上马时的姿态是十分的矫捷,但待他手握住缰之时,他却又弯著腰咳嗽了一阵,韩铁芳上马等了半天,他方才咳嗽完。韩铁芳就不禁又皱了皱眉,就跟随著这位病侠,依然往西走去。
又走了约十里,天色就渐渐发晓了,天空星光已隐,月亮嵌在西方天角,如一块白银似的,已然没有光华了,而远处的山却更显得青翠,回首东望晓烟迷漫,烟云的背后显出一点淡紫色,渐渐田中的小径上有荷锄的人来往,鸦鹊也都纷纷落在田禾里。少时,天色便已大亮,金黄色的阳光都晒在麦梢上,路过一小镇,二人方才找了店房,用茶用饭,并停了一会,韩铁芳儿病侠的态度总是抑郁的,他也不敢发一语,由病侠忖过了茶饭钱,二人依旧向下赶路,病侠除了有时须驻马咳嗽,咳过之后,他使策马疾行,他的马快,有时乌烟豹根本追不上,当日绕过了赤水镇,次日渡黄河,又从西安府之城南掠过去。
韩铁芳向此望了望尘烟中隐没的西安城关,觉得十分壮丽,而那里就有甚么金霸王、银霸王,以及仇人黑山熊之子吴元猛,心中颇思前往一斗,然而却又愧恨自己的武艺不强,只得抑下胸中之气,下决心非去新疆请来那个帮手不可,不仅请帮手,还须要自己练习武艺,手戮仇人,三年之后再报仇不晚,他安下心,随者病侠西去。
沿途住店,分屋而寝,病侠是咳嗽的时候多,对他谈话的时候却少,连行三日过干川、出长武,已进入甘肃地面,这里的山就更多了,而土洞里的居民却也更多,大地显得益为荒凉。韩铁芳前厅瘦老鸦说过,这省内有甚么“陇山五虎”,必都是极为凶猛的大盗,虽然如今是随著病侠行路,有恃无恐,但他毕竟胸中怀著一些戒心。路上遇著了强壮的男子,他总是注意,总是要用疑惑的眼睛去瞧,夜间宿店,他也时时是小心谨慎。
然而病侠却坦然走著,在路上有人注意著他,他也不注意他人,行了两日,使到了皋兰,即兰州府省城地面。病侠因为这几天赶路,病势又有点加重,而韩铁芳也想到兰州城去看看风光,但当日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天色就已黄昏了,来不及进城,遂在东关里找了一家店房,这店房很大,住的客人也太杂乱,前后院伙计给找了半天,并没有小的单间了,只有一间大房,细说起来也可说是两间,对面两铺很大的炕,当中一个走道,请病侠看了看,病侠就点了点头,于是就与韩铁芳分住在这间屋内。
用过了饭,病侠就躺下休息,夜渐渐地深了,墙上挂著一盏油灯,那棉做的捻儿越来越缩小,病侠却连咳嗽带呻吟,使得韩铁芳的心中十分不安,有时他的咳嗽声才停止了,可是耳边又有一种“哗哗”的声音,仿佛外面下了大雨似的,声音似发自远处,然而却很大,韩铁芳觉得很是奇异,随站起身来,开了房门走出去,在残月淡淡的光华之下,眼望著一个一个燃著灯的窗台,站立了一会,却听著那种声音更大更真切,仿佛有很多辆的车要从远处走来似的,他听了一会,并不能听出是其么声音,就慢慢地又走到屋里,却见病侠已经坐起身来,问他道:“你听见了这声音没有?”
韩铁芳说:“听见了,但不知是哪里的车响?”
病侠笑了一笑,他的那苍白削瘦的脸上一露出这种笑容,就显得妖媚,更像是一个女人了。他就说:“这是黄河的流水声音,黄河就在这兰州城北,整天整夜它是这样地流,直流出几千里地之外,可惜我们人,无论是多大的英雄,怎样铁铸铜浇的好汉,也是要受寿数所限,真的,一个人说多了能够活几十年呢?……”说到这里,渐渐又歉-、感叹。
韩铁芳就劝他说:“我看前辈的病决不要紧,只要休养一些时日就好了,这样骑马奔波赶路我终觉得不对,我现在倒有一个主意,前辈可以住在这里安心休养,告诉我赶新疆的路径,我去把令徒找来,叫他来伺候你。”
病侠却摇头说:“新疆地面辽阔,他所在的地方你绝找不著,再说我还不服气,我还能赶路,我既说出来的话就不能再改,至多在路上多耽搁几天,唉!……”叹了口气,忽然又瞪起来两只大眼睛,高声喊著说:“我不能死!我不愿死!我还有气未出!我还有事未办!”喊到这儿,忽又一阵咳嗽,他就一头趴在炕上,随著咳嗽呜呜痛哭,真像个女人似的,韩铁芳走去要劝他,忽然他又直起身来,一边咳著,一边拿胳膊驱逐著韩铁芳,说:“去……去!……去睡你的觉吧!”
韩铁芳退后两步,紧皱眉头,眼前的病侠又爬在炕上抽搐,咳嗽声仍然不断,而那远处的流水声似更猛烈,室中的灯光却愈发昏,院中更声敲了三下,韩铁芳便抑郁地回到自己的炕上去睡了。
一夜他睡得很是不安,到了次日,他见病侠的脸上又增加了一层病容,仿佛顿然又增加了几分消瘦,他就想劝劝病侠今天在这里休养一日,不要走,可是他知道病侠的脾气十分不好,这话也就不敢说出,同时儿病侠起来看了看窗纸,大概也觉得天色还早,他就又睡下了。韩铁芳也就不便惊动他,随就出屋到园中散步,眼见阳光越来越高,店中的车马客人都先后纷纷走去,门外乱了一大阵之后,渐渐宁静了。那远处的河涛声却不再能听得清楚,他又进了屋,见病侠依然在那里卧著,仿佛睡得很熟,他就想今天不走也好,如今既已来到甘省,祁连山就在面前不远,我生母在那里受著侮辱,我怎能不赶紧去救?到了新疆见著那人再请他来帮助,那得何时?不如我索性请这病侠在此休养一两日,等到他的精神恢复一点,就请他随我到一趟祁连山,只要他能将我母亲救出,或是我确实已知母亲不在人世,杀死黑山熊报了仇,那我就随他到新疆,永远不再到东边来,也决不悔,也决无憾。于是恨不得把病侠叫醒来,就将这些话对他去说,正在这时忽然耳边又一阵大乱,声音似发自店门外,比那黄河的水声更为猛烈,而且嘈杂,同时店中的人也都向外乱跑,并且很多人嚷著说:“快去看!快去看!有官差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