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银瓶 - [王度庐]

第五回 御群凶长河过乌雏 挥痛泪大漠埋侠骨 [12]

    韩铁芳因为只顾了看著这个地方纳闷,却也没听清楚他所说的是其么话。里边大概有人答覆了一句,病侠可就立时生起气来,拿鞭杆击著窗户怒喊说:“不行!不行!”他的那窄而哑的喊声,真叫韩铁芳听了都有点害怕,把里边的一个人也吓得赶紧跑了出来,这人是矮个子,很老,赤著脊背,说话是山陕一带的口音,连说:“别生气!别生气!老爷!大王!你听我说!这回同不得上次你来的时候,那天天还早,没有这么多人,这回天晚了,你老人家进屋来也是受苦。”

    病侠依然生气说:“别费话!你给我地方就是。”

    店主人说:“腾地方行。”

    向屋里说著:“腾腾地方!”又说两三种别的话,说了一阵,里面乱纷纷说话的一些客人们,一听这店主说的话,就仿佛接受了命令似的,立时乱纷纷的让地方。

    韩铁芳把马匹俱交给了那店家牵往后圈去,此时他的胳臂已然不怎么痛了,耳朵更早好了,但身体觉得很热。他挟著病侠和他的一共两口宝剑,两只包裹,还不禁吁吁气喘著。向病侠说:“屋里的人太多,挤得太熬了!我想咱们还不如叫店家找张席来,铺在地下,就在外面歇息吧!”

    病侠却向他摆手,说:“在外边不行!你看屋里那些人,难道都不怕热?但是他们全都不敢在外面睡。”言时的态度似是非常严重,倒使韩铁芳很惊讶。

    随病侠进了屋,只觉得一股秽气扑耆鼻子,更为气闷。土壁上那盏灯光,如眯著一只小眼睛,看墙角蹲著的地下卧著的,是些种族不同的人,有的光著脊背,头上可缠著白布,有的又穿著大皮袄。

    他们说著不同的言语,吃著他们自己带的干粮,有奶油饼,有羊腿,喝著冒热气的红茶。其中也有汉人吃著馒头咸菜,但齐都直著眼睛扬著头,看著病侠跟韩铁芳。靠墙有他们给腾出来的一块地方,将将够坐得下两个人。那店家抱来了一些干草洒在地下,韩铁芳就只好随著病侠坐下,觉得非常不舒服,低头再看看别的人,有的是坐在自备的毡上,有的带著铺盖卷,都比他们两人强。

    店家手指著病侠,拿番话又说了一大遍,仿佛向众人介绍似的,那些人听了都像吃惊的样子,嘴里说著也不知是其么话,纷纷地向旁边去躲,立时就把他们这块地方让得更宽了。病侠此时咳嗽甚剧,他听见了店家的话,又要发脾气,但却没有力量再嚷嚷了。他只靠著墙,宝剑就放在他的膝盖上,他微微闭著眼,不住喘息。

    韩铁芳两眼惊异的不住东瞧西望,别人说的话他听不懂,幸亏他身边坐的是一个汉人,年有四十来岁,穿著一身白裤挂,辫子盘在头顶上,旁边放音两只包袱,里面似是货物,这个人看了看韩铁芳,就笑了笑,把他眼前的一个小茶壶拿起来,说:“请喝吧!”韩铁芳摆手说声:“谢谢,我不喝!”这个人却执意的让他。韩铁芳只得接过小茶壶儿来喝了一口,觉得又苦又酸,不知泡的是其么茶叶,真不好喝,但是他此时十分的口渴,就咕嘟咕嘟连喝了三匹口,把一个小壶都快喝尽了,他才赶紧放下拱手道谢,又问这个人贵姓,是作甚么生意的?这人答道:“姓徐,汉中人,常往来新疆贩卖茶叶,卖给此地的蒙古人。在这件买卖已二十多年啦,南疆北疆的地方,差不多我全部走遍啦。蒙古话缠头话哈萨克的话,我也全部都会说,各地方的人我也认识得不少。”努努嘴又悄声儿说:“老哥!你今天随来的这位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呀!沙漠龙,春大王爷,南疆北疆几千里,何人不晓?”

    韩铁芳听了,又吓了一跳,赶紧扭头看看,见病侠阖目倚墙而卧,似是睡了又似是死了。韩铁芳这时才明白这屋子里的人为甚么这样惊慌,立时就给腾出地方,原来都是因为病侠的名头太大,这么一个人,如今虽然奄奄待毙,但他早先在沙漠之中,草原之上,不定是如何的横行,作过如何轰轰烈烈的事情呢!

    因为“沙漠龙”三个字,便又猜著他必定是玉娇龙。于是就悄悄地与这姓徐的人说:“我是由河南跟随他来的,我们两人早先并不相识,到底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你知道吗?”他的脸距离著姓徐的耳朵不过一寸,而这姓徐的却连连摇头,把耳朵都撞在他的嘴上了,又把嘴对著他的耳朵,说:“这件事情我可不知道!我在白龙堆里就见过他两次,他可都是这个打扮,他还有一个……”

    韩铁芳正待倾耳往下去听,忽然见那病侠把眼睛睁开了,他的双目一睁开就像比那壁问的灯还亮,吓得徐客人赶紧把小茶壶又放在嘴边,装作没事人似的。韩铁芳既是惭愧又具惊慌,此时店家又走进来,端著一锅热气腾腾的水,他给一些人来砌茶,嘴里不断地说著番话,神态也十分的紧张。那些番人听了,都个个色变,有的还跪在地下膜拜,以掌抚胸,口中咕嘟咕嘟的念著经咒。

    韩铁芳察觉出来事情有异,惊异得要立起来。徐客人却从容镇定地微微摆手,喝著壶里新沏的热茶,悄声儿说:“不要紧!未见得就有事。这边有你的这个伴儿,咱说不必怕!”

    韩铁芳直眉瞪眼的问他说:“到底这地方有甚么事呢?”

    徐客人指著那店主人说:“你没听他刚才说吗?店家说请快点喝茶,不要作声。待会就要熄了灯,关上门了。”韩铁芳说:“这有甚么值得惊慌的呢?”

    徐客人说:“这地方本来叫作销魂岭。”

    韩铁芳一听,觉著这个名称有些凄惨的意味,徐客人说:“北边通哈拉池,东南角儿就是阳关。”韩铁芳蓦然想起唐诗上“西出阳关无故人”那苍凉的诗句。

    徐客人又说:“早先这是一个出兵打仗的地方,直到现在,还夜夜闹鬼,还有狼,一群一群的常从这儿过,一不谨慎就得被它们吃了。近来还有一批强盗,首领名半截山,这个半截山比二十年前新疆的大响马半天云还要凶得厉害。”

    韩铁芳听了,自觉得除了狼群有点可怕,其余的鬼跟强盗,都不足畏惧。此时有两个十来岁的孩子,都光著屁股一身泥土进了屋里来,看那样子好像是店主人的儿子,又像是伙计,店主人把两扇门关严,壁间的灯也吹灭了,屋里跟屋外已一样的漆黑,一切的声音俱皆宁息,只有远处仿佛风吹油草之声,如涛声似的,虽没有那么猛烈,却比那尤为严肃可怕。

    少时,旁边已有人打了鼾,病侠也就咳嗽了一阵,徐客人又在韩铁芳耳畔悄声说:“这个地方,轻易没有人敢走,可是要过白龙堆跟孔雀海,又非得走这鬼地方不可!只有这段路近便。你看今天住的都是一些作小生意的,大商人都宁可走阳关大道,绕远儿走,也不肯走这儿。今天在这儿的只是店家、两个伙计跟我这几个汉人。你跟你那个伙伴走,准保万无一失。要只是你一个人,那,告诉你,我都得劝你赶紧回去,你想我,哈萨克、索伦、锡伯,无论甚么话我都会说,从十八岁就跟爹走这段路作买卖,有很多人认识我,饶这样可还不行呢!这些年我赚的银钱也不少,可是前年在白龙堆边,就被半截山劫了个精光。要不然,我早就回家享福去啦!谁他娘的还愿意到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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