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 [马舸]

第二十八章 寻迹 [11]

  周四不知已陷迷途,一口气撑过十招,待要将余下两式使完,热血猛地冲出口来,直溅在一丈开外。他血蹿主经,气力陡衰,两脚软软绵绵,几乎站立不住。再看堂内,只剩下慧静一人,正目瞪口呆地望着墙壁,一件僧衣片片飘落,上身尽赤。

  周四抬头上望,只见西壁创痕累累,十几幅画像已荡然无存,心头大震:“难道我适才行拳,竟将这壁画毁了?”惊骇之余,猛见四壁尽显创痕,有几处更凹陷成洞,深可容拳,不禁暗想:“这拳法施展出来,竟能增我几倍功力,恨我无福,偏偏宝山空回!”念及此处,热血忽在体内冲荡开来,手足骤添大力,颤抖不止。

  他不知一习此拳,周身气血便有改变,但觉体内愈来愈胀,好似洪水将要决堤,当即纵身前扑,挥掌向慧静击来。

  慧静毫无防备,这一掌险些闪让不开,连忙退后两步,收敛心神。他此日因战感悟,已得拳法真髓,稍稳灵神,灵觉顿生,向前迈上一步,从容待敌。周四一击不成,双掌饱蓄大力,连环拍按。他初时出手,尚留了几分余地,只想借慧静之身,化解体内波澜,蓦然想到慧静相助四僧,险令自家出丑,及后四壁成粉,他却安然无恙,心中顿生恨意,掌心虚涵敛劲,暗自用上全力。

  慧静不识其心,连接四掌,并不后退。周四这几掌势疾力猛,好似巨灵神愤怒,挥掌劈碎山根;慧静凝神拆解,暗中反击,哪惧他撼天狮子下云端。二人四条臂膀纵横,两颗雄心跳动,各窥对方破绽,不放半点闲情,直斗在十余招上,兀自纠缠难分。众僧在殿外看得呆了,都知猛虎相争,非人力所能解劝,各个搓手顿足,急乱无策。

  周四数掌无功,隐觉对方回弹之力大得惊人,一浪浪漫卷过来,如春水方生,无有端涯。他知对方佛家内功略胜于己,一时急怒攻心,右掌向前虚晃,左掌又欲害人。慧静手臂翻转,刚刚架住其掌,突然间骨肉巨痛,如被刀割,两股怪力自手臂蹿入,直奔心间逼来。这两股力道冲入心脉,仿佛觅得归宿,忽尔分开,忽尔聚拢,诸般裂心苦状,实非笔墨可描。

  慧静蹈临死域,心惊无比:“难怪各派上千人众,一般地俯首屈膝,原来这位施主果是妖魔一类!”想到那黄脸男子也受不得他魔掌摧残,一颗心恰似抛入蛇窟,面上一片惨白。

  周四争回脸面,怒气稍敛,暗中调理散息,缓步走出堂来。众僧虽不知他为何与慧静动手,但他演练“紧那罗拳”时,大伙都看得一清二楚,说到威力之强,又岂止胜过那头陀百倍?少林僧朝思暮想,便盼有一日天降贤能,开启大疑。今日周四将此拳无穷威力尽现于世,许多老僧惊骇之余,都禁不住眼窝潮湿,喜泣此生不枉。虽然壁上画像尽毁,但正法已在人心,原不愁得于先觉,日后赐授有缘。

  天心大喜过望,迎上前握住周四手臂,颤声道:“阁下呕心沥血,终成大功,从此少林得救,老衲等死亦瞑目了。”周四听到“呕心沥血”四字,大感羞恼,轻轻挣出手来,低头不语。

  天心观其不乐,只道斯人务虚,欲闻众僧恭颂之词,忙赔笑道:“阁下成此大功,可谓震古铄今,惊耀天下。老衲等有幸目睹英风,实乃不期之福。适才我几位师叔口没遮拦,轻贬鸾凤,确属不当之语。如有冒犯之处,老衲愿代为赔罪。”

  那四位老僧听了这话,已明方丈之意,连忙走上前来,躬身致歉。一老僧满脸虔敬道:“阁下能悟出神拳,足见心中原有真佛之性。贫僧愧怍前言,切望阁下勿以小恶为意,动金玉之口,吐秘奥之实,开启下愚,泽被少林,使我千年古刹,永为人间福祉,则我等死亦无憾了。”这番话道出大伙心愿,众僧皆颔首动容,目光切切地望向周四。

  周四难堪其情,猛然推开众人,向外堂走去。众僧一时没回过神来,尽都愣了,只有天宝追上前去,拦住周四道:“阁下未将心得讲明,如何急着便走?”周四强掩窘态,回身指向慧静道:“贵寺既有此僧,足以自保,大可不必苦求高深。”说话之间,众僧已围了上来。

  天际最是沉不住气,一把扯住周四前襟,怒喝道:“你悟出至法,便想一走了之么?难怪你将壁画毁了,原来是要挟技自逞。今日众僧都在,如何能放你走!”众僧眼见周四失信,人人急怒攻心,明知周四艺高心毒,也不甘放他远遁。

  紧那罗堂四位老僧将周四团团围住,一老僧森声道:“我紧那罗堂历为本寺禁地,今日容阁下入室,已是先例所无。阁下若无言而去,我少林岂不是开门揖盗,众僧颜面何存?”天际怒喝道:“师叔休要与他罗唆,我少林受各派围攻,已死了许多僧人,索性再与这魔头拼个死活,来日一同做法超度,也强似受这般欺辱!”众僧愤气自激,本来方寸已乱,听到天际这番言词,哪个不想拼命?各自摆开架势,便要厮斗。

  天际见状,连忙松脱周四,闪在一旁,想到此役凶多吉少,或许无人能活着走出堂去,不由暗生悔意。众僧之中,只有紧那罗堂四位老僧目射异光,站在最前,人人都盼周四速逞新学,以饱眼福,纵使死于紧那罗拳之下,也不枉苦守寒堂数十年。

  忽听天心哑声道:“各位住手!此事过在贫僧,是贫僧老眼昏花,这些年来看错了人,怪不得他人昧心取巧。智明,你快些走吧,从此后少林再不敢与你谈恩论旧,只望你能自珍自重,不致遗笑天下。”言罢凄声而笑,伤心至极。众僧见方丈如此悲苦,饶是修行多年,也忍不住放开恶口,诟骂不绝。

  周四垂头饮耻,久不作声,直至众僧羞词已尽,方抬起头来道:“方丈莫要悲伤,众位也休得放肆。周某既受重托,它年必将此技完璧相还。如不践言,此生与宵小者同,来世不得人身!”众僧听了这话,尽皆愕然。

  须知出家人最信果报,终日养心赎恶,便求跳出六道轮回,不受凡世无常之苦;周四这话若是在别处说了,也不打紧,但吐自佛门净地,却无疑是最重的毒誓。众僧心下凛然,一时均口宣佛号,反躬自责。

  周四说罢,大步向外走去。众人虽有不甘,争奈到此地步,也不便相拦,只好由他去了。

  周四出了罗汉堂,只见乌云满天,星月不现,四周黑漆漆难觅一人。原来罗汉堂众弟子久等周四不出,只道解谜无望,一个时辰之前,已相继散了。

  他略辨方向,径奔西面走来,回想适才那场羞辱,犹自耳面发烧。转念又想:“众僧虽是难缠,总算就此抛开,木先生他们痴心一片,却是难以放手。我若就此返营,他等必然坚意劝留,我当以何词说之,方不致冷了大伙热肠?”一时闷上心间,放缓脚步,低头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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