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寻迹 [9]
天心本想与周四一同入内,但料几位老僧必不肯依,于是冲周四笑道:“阁下请与慧静同入,贫僧等在此恭候。”说罢闪在一旁。周四向众僧看了一眼,昂然入室。四位老僧拥着慧静,跟在其后。
六人入得堂来,周四见堂内甚是宽阔,除西面壁上绘了些人物图形,其余三面皆空空无物,心道:“这紧那罗拳既是少林诸技之首,为何如此简单?”目光移到西墙之下,只见地上放了一个破烂蒲团,不知何人所坐,竟将青砖地面坐出一个浅坑。
一老僧见他生疑,手指蒲团道:“此处乃神光师叔静修之地。他老人家费时五年,不能解悟此拳,终生引以为憾。离开本堂之时,曾留诗一首,道出修习此拳的正途,可惜其言太过隐晦,多年来竟无人明晓真义。”说罢举手上指,只见西壁上果有四行诗句,写道:“离开己身不是道,执着己身事更糟。凡息不停真息止,有意不如无意高。”字字入壁三分,显是运指力刻写其上。
周四见了,暗暗心惊:“都道此僧法力无边,原来果是神仙中人!”他一时难解诗中之义,问道:“这头两句如同偈语,不知作何解释?”一老僧道:“当年空问师兄也曾探求这两句的道理,神光师叔告之曰:‘夫功夫下手,不可执于有为,有为都是后天,今之道门多流此弊,故世罕传真;但亦不可着于无为,无为便落顽空,今之释门多中此弊,故天下少佛子。’又云:‘凡练一种功夫,须以舒适得力为基点,不舒适则不能得力;但若一味追求舒适,又不免执着肉身,堕入渊薮。所谓道无形,神无为,此舒适之感,也应是若真若幻,若有若无方好。’老衲当年年纪甚轻,只勉强记得这些,至于其中深义,到今日仍是不甚了了。”
周四听罢,想了一想道:“这番话虽有道理,却未必是修习此拳的正途,如奉为金科玉律,反倒成了习拳的阻碍。”一老僧微露怒容道:“我神光师叔是何等人物,岂能在此留下误导之词?阁下胜了我等,难道便目空一切,连前人也不放在眼中?”周四笑道:“按说这紧那罗拳乃佛门正大武技,几位大师久在此堂,必是终日揣摩,欲求其髓。何以适才相斗,拳法中却大有诡异之气?这难道不是受了神光煽惑,跌入鬼蜮?”
那老僧瞪目道:“紧那罗拳虽只一十二式,其中却包含了十三种**,摄心之法不过其中之一。你未见全貌,休要胡言!”周四闻听此言,顿收轻视之念,真心问道:“此拳如此神奇,其中必藏关窍。敢问那诗中第三句如何解释?”几位老僧恨他诋毁神光,有心让他在此堂出丑,相顾冷笑,俱不应声。
慧静恐周四恼怒,忙搭言道:“当年弟子习练‘神运经’时,见书中写道:‘凡息者,口鼻出入之气也;真息者,胎息上下,入于本窍之中。凡息不停,则真息不动;真息一动,呼吸便不赖口鼻而出,气息从全身八万四千根毛孔中出入,若有若无,勿忘勿助,渐至五蕴皆空,毛窍云蒸雾起,则通体安怡,悠悠然如入极乐世界。此种呼吸,乃精神之真正呼吸,修成者万象归根,性命永安,有神鬼不测之妙用,可以通于神明。”
周四静静听来,心中暗想:“此理周老伯当年也曾对我说过,并言得此大境界者,非有真传,难入其道,非有天德,难遇其机。我虽得二经正**门,奈何近年来杀戮太重,身心已失祥和之气,若要求此无上功果,怕是心力难及了!”怅惘之余,不禁叹道:“此说虽然不谬,终归飘渺难及。成其道者,万世能有几人?”
一老僧哂笑道:“古人云:‘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阁下不能达此境域,也不必藐视天下人。昔武当张全一、少林觉远上人、洪蕴禅师及俗家马士龙等人,俱曾臻此妙境。近世张松溪、黄百家、大正法师及神光师叔,亦贯通内外,达武学极峰。此辈所以能作斯道之干城,传方外之绝学,并非仅凭潜修灵悟,更赖养心消恶,广结天缘。阁下技艺虽高,然一身戾气难消,所用之术皆流传之谬种,半失庐山真面,纵令鬼惧神惊,亦必为后世唾骂遗弃,岂不重可慨乎?”
周四怒道:“我以心脉之力降服尔等,乃用心经中皇皇正法。尔等诬为谬种,何其短见?”那老僧摇头道:“据闻成化年间,魔教曾出了一位大魔头,此人技高心狠,专以魔经中‘大光明如意伏心法’害人。遭其毒手者,轻则心力衰竭,抱残如朽;重则心脉俱断,死状难言。后此魔与本寺大正法师相遇,法师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施展佛门‘五龙天心**’,终将此魔击毙。自此魔教中人畏天知威,再无人敢滥施此技。今日阁下所用之术,与昔日魔功相去甚远,如不及早醒悟,必然重蹈覆辙,岂不追悔莫及?”
周四怒火中烧,冷笑道:“几位大师一心渡人,倒是佛家的本分,只可惜周某生就的恶性,怕是回不了头了。”说罢不再与几僧纠缠,迈步来到西壁之下。几位老僧相顾摇头,俱露惋惜之情。
周四凑近观瞧,见壁上果然只绘了十二式图形,每一式中都画着不同的人物。这些人神情各异,有的眉眼含愁,有的怒目切齿,有的喜笑颜开,有的异常狰狞,每一幅都画得宛转如生,极为入神。周四看罢,忽觉气血上涌,心神荡漾,不由一惊:“这壁画好生古怪,怎似有魔力一般?”当下强收心猿,不露声色。几位老僧从旁**,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
周四略稳心神,着意向第一式望去。只见这一式中所绘之人,右掌朝天,左掌合十放在胸前,左腿独撑地面,右脚反盘在左腿膝弯,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目光柔和深邃,自然安详。他不知这一式有何奥妙,依式做来,毫无新奇之处,不禁微蹙双眉。
一老僧笑道:“阁下这一式做得浮躁,并未体会出其中深意。此式乃万法源头,做时须与画中之人面部神态相仿,方见其难。”
周四经他点明,二番照着做来,眼望画中人脸庞,极力模仿其神情。说也奇怪,那画中人看似无甚异样,但要与他神情逼肖,却又十分不易。周四几次模仿不成,忽地焦躁起来,浑身轻颤不止,面露狰狞。他不知自家心魔已起,还道此画原本害人,不由瞪视墙壁,恶意汹汹。这一来两下势成对立,那画中人顿时生出不可思议的法力,大有镇妖伏魔之势。周四幻自心生,忽觉画中人双目变得深不可测,似苍穹,似莽原,无边无际,万类俱不能逃,不由大叫一声,踉跄后退,周身气血翻腾。
一老僧见他面红耳赤,叹息道:“此画中人一脸宁静慈祥,乃真佛之相。凡夫俗子终日为欲所驱,俗念纷至沓来,哪还能剩下半点佛性?阁下欲心如火,更胜常人,若不及早收束心魔,后必自取灭亡。”周四愤气填膺,不便发作,暗调散息,走到第二幅画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