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 [10]
我痛恨他此刻的目光,冲上去想把他从轮椅上扯下来。这个动作不经思考,完全是一时激动。否则我怎么都会想到,他一定有充足的保安措施。
果然他在轮椅左边把手的某处一敲,从把手下射出一道耀眼的光线,光线接触我皮肤的刹那。我觉得整个身体忽然失去了分量,仿佛化成了一团青烟,悠悠飘散。
“还有什么问题吗?”这只老狐狸问。
我没有任何力气说话。因此他代替我说:“那先到这里吧。来日方长,以后再谈。”
☆☆☆☆☆☆
我按得到的指示开始摄影时正在气头上。我痛恨老洪这样不通人情,我决定报复他。我宁可帮助秃鹫,更何况秃鹫还有可能使我在外部世界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
微缩摄影设备的外观被做成一对隐形眼睛,使用非常便捷。早先给我送“眼镜”的人交代,这个设备同时有传送功能,可以将摄影的内容发送到秃鹫的私人电脑上,但灵波心脏区域独有的屏蔽功能有可能会封杀它的无线传输能力。我只试了半分钟,果然传输失败。考虑到数据流如被截获,我就有暴露的危险,我只能放弃了立刻把摄影内容无线传输出去的打算。也许要等很久,等到他们真正放松警惕了,我才能有机会把它亲手送到外面去。
是的,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我最初的愤怒与焦急一点点被无奈取代。我逐渐承认,老洪他们坚持的原则,也有他们的道理。为了我一个人破坏世界通行的规则和人们对灵波道德的信仰,这样大的责任我有能力承担吗?
即使能找到机会外逃,对于是否要完成和秃鹫的交易,我又不那么斩钉截铁了。
可是,小风怎么办?她还在等我吗?她相信我会回去吗?她认为我在骗她吗?想到这我觉得苦涩极了。
☆☆☆☆☆☆
在洪祖建立灵波世界的第一百零三年,他的儿子老洪——“世界”实际权力的操控者九十岁的那一年,同时,也是我被禁锢的第一年,灵波物质已如毛细血管一般铺设在“盖亚”1/3的表面上,而剩余的2/3,都是动植物的保留区。灵波B在“妹妹”的表面循环流动,带走灵波A存储的太阳能与人类生活产生的剩余能量,通过固定的管道(此处代称为蓝脉)汇集起来,最后由两条主蓝脉汇入右“心脏”——也就是我和老洪第一次正面交谈的怪异空间。主蓝脉在这里合而为一,向上延伸出去,通入“能量转换室”——虽然灵波循环与人类的循环的机制差异很大,但这个房间在重要性上可比人类的肺。灵波B携带的能量在这里被释放出来,然后转化为可以直接利用的能源,大部分通过能量转换室的另一根能源管输送到世界各地——从这个角度上看,它就像星球的发电厂。而灵波B在释放能源后又通过一条“主红脉”进入“心脏”,在这里分为两支,穿出“心脏”,汇入各“支红脉”,最终重新流入灵波区域,再一次带走灵波A新积蓄的能量。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息。
灵波能在能量转换室被释放出来,由一种类灵波物质携带,传送出去,由于人们的地球记忆依然清晰,这种可以被直接使用的灵波能被呢称为“灵波电”。一小部分灵波电汇入“心脏壁”,令之收缩、舒放,产生帮助灵波B循环的能量。不过由于灵波B本身会受磁场影响而游动,“心脏”位置又被设置在星球的特殊磁场中,对“心脏”搏动功能的要求相对不大,能耗也就比较低;其余大部分灵波电通入能源管道,分流至“世界”的三百多家能源厂,再分流到千家万户,提供人们生产和生活的需要。
日复一日,当我在每分钟跳动30次的“世界”心脏里与老洪下棋聊天时,时间的流逝却显得格外的缓慢。
老洪酷爱地球上一种非常古老的游戏:围棋。我在他的指导下一点点学会了怎样扳、拆、刺、断,如何夹、压、托、点,学会了布局和打劫,逐渐在这一方仅仅盈尺的战场角逐中发现了乐趣。
然后我们会聊天,会争论很多问题。比如导致我改变生活态度的那首诗。比如“世界”里没有一切地球时代的人类宗教是否合理。比如灵波世界里,人们的幸福指数。
我叫他“老洪”,他起初很生气,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渐渐的,我喜欢上了这种生活。我几乎都忘了秃鹫和他交给我的任务。我明知道小风可能还在伤心难过,却依然无法控制地喜欢上了现在的生活状态,满怀愧疚地喜欢着。
我痛恨老洪这样禁锢我,但有时,又不得不承认,这个经常孩子一般不讲理、在各种理论问题上与我缠斗不休的老鬼也顽固得可爱。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注意你的戏吗?”他曾经说,“因为其他作者想多创造灵波值的时候,他们就会增加舞蹈、打斗,或是可以刺激观众反应的噱头和异常激烈的情节冲突。没有人敢像你一样,在戏里留那么多的空档。不唱歌、不跳舞、没有对白,连动作都完全停顿的空档。”
“如果你多读读文物书,你会知道这叫留白。”我解释。
“奇怪的是,越是这样,在停顿之后,观众的反应却更加强烈。”老洪狐疑地摇摇头。
“那是因为‘留白’反而增加了回味的空间。如同饥饿的时候胃口特别好。”我说,“如果连你都不懂得放松的乐趣,怎么能期待大众有这种意识。”
“可是你那又是什么歪理。‘请容我懈怠一会儿,我手边的工作等一下再去完成’。然后又是‘安逸’,又是‘休息’,又是‘懈怠’,又要‘闲暇’。还说工作是苦役。如果人人都这样想,‘世界’就完了。”老洪说到激动处,哮喘似地干抽了几声,又继续讲,“根据几次幸福指数的调查,我的人民比地球历史记录中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幸福,犯罪率比地球人类历史的任何时期都要低。他们每个人都在为星球做贡献,这种参与感、使命感与最后的成就感,让他们比什么‘懈怠’,‘闲暇’都更快乐。”
“可是为什么平均寿命却下降呢?每个人先天都那么健康,常年运动,都保持了很好的体型,什么高血压、冠心病的都少而又少,为什么平均寿命只有60多岁?”
老洪支吾了。
“文物书里说到佛陀讲的道理:琴弦太松就不能发出悦耳的声音;琴弦太紧就会断。‘世界’公民们的弦都绷得太紧了。偶尔,即使是偶尔,能不能给他们松一松。放下灵波标准的鞭子,让他们可以在没有心理负担的情况好好休息一下?”
“然后都变成你这样?”老洪哧笑一声,“别忘了你是靠我才免于流放。其实你身体健康,只要努力,完全可以达到指标。你的病根在脑子里。”
“是,”我承认,“我有个毛病。一旦我认为什么事有问题,我就再也打不起精神做了。矫枉过正是一定的,但是我就是这样。不过你呢,你研究过没有?为什么‘心脏’一分钟30跳,20跳可不可以?这个世界转得慢一点也许更美丽。”
“你为什么这么顽固?”老洪咧嘴笑的时候露出已严重萎缩的牙床,“要不等我去找我爸的时候,让你来接管这个世界。到时候看你还说不说这种风凉话。”
“饶了我吧。”我这样说的时候不禁感到一丝凄凉——到现在老洪还觉得他是世界的主人。
我想起了大章的话。前些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大章本人。他代表政府来看望老洪。离开时他冲我使了个眼色,待我跟上前去,他居然出乎意料地代表政府和全体公民感谢我陪伴老洪,为他的晚年带来了乐趣。我向他提出了我的疑问,灵波心脏里的控制台真的就是整个世界的控制台吗。他暗示我看到的只是一个镜像,真正的控制台由世界科学院的尖端小组集体管理,但我看到的这个镜像依然反映了世界非常真实的一面。大章同时隐晦地暗示,为感谢我为世界的老人做出的贡献,等老洪百年之后,我可以改头换面,以另一个人的身份重新回到外部世界。可那,要等多少年呢?我又是否应该为了自己的自由期待老洪早点归西呢?
☆☆☆☆☆☆
我转身走向悬浮平面的显示台。从某个特定的角度望过去,显示台上那条展示灵波B流动状况的浅蓝色河流像一面镜子,映出了我的影子。一个面色苍白(在这里不见阳光),身形瘦削的影子。
假如你的镜中看到的是我……我的镜中看到的是你……
于是我仿佛看见了小风,在滟潋的蓝色波光里看到她在舞台上拉起裙角,微微躬身的样子。还有,她赤脚追到路边时,脸色煞白地叫喊时,那幽深的黑眼睛里近乎疯狂的神情。
假如这世上所有的镜子,都是一扇窗、一扇窗,但愿这所有的窗户都开向你开向你。
我不知不觉哼唱出声。刹那间我难过极了。我的姑娘在找我。我的姑娘在等我。
我回过头,那个老得快烂掉的家伙坐在轮椅上打起了瞌睡。我们身处的这只巨大的淡红色心脏仍在以每分钟30次的频率一刻不停地搏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