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驰旷野忍病救情人 返家乡磨剑寻宿恨 [7]
老家人说:“大相公住的那个跨院,虽是永远锁著,我们可天天去给您打扫收拾。”
于是铁芳又随著毛三的灯笼到了他以前独自居住的那跨院的屋里,敢情已有仆人赶来给他重新打扫好了。红木的桌椅擦得都发光,除了银灯台之外,还点著两只蜡,铁芳一进屋就把两只蜡吹熄了。
待了一会,院中站满了仆人仆妇,都说:“要见见大相公,给大相公请安。”
铁芳站在门前往外拱手说:“我走了这些日子,这里多仗你们忠心照应,我实是感谢,但是我这次回来也住不长,一半日便要走!”他这话说了出来,院中站的男女仆全都发呆,全都忧愁。
有个上把年纪的男仆就说:“大相公可真不能再走了!若是再走,不到半年,这个家可完了!家里没有个主子哪儿行呀?”
有几个年轻的庄丁就说:“大相公不能再走了!您回来歇两天,得给那独角牛一点颜色瞧瞧,不要叫他背地里再骂大相公,他因为大相公没在家,就欺负我们,弄得我们简直不敢进城去啦!”
又有一个伺候韩铁芳养母秦氐的老仆妇,叫谢妈,她赶到台阶上来忿忿地说:“大相公您要再走,您就连死的带活的全都对不起了!老善人当年立了这份家业可不是容易,老太太拉持您这么大也不容易,少奶奶自从过了门虽说是没缺过吃,没短过喝,可也是处处见难,没得过您的好脸儿。您又走了这么些日子,少奶奶哭得眼睛发疼,早先可也好佛,但不像现在这个模样了。自从这里的小姐出阁之后,有一次少奶奶进城去看亲戚,其实回来的时候天还早,坐著咱们自己家里的车,刘亲家翁那儿还派了人送,半路上就遇著独角牛带著七八个地痞,他们说了许多的坏话,还截住了车,强摘下少奶奶的一只耳坠子。可是第二天拐子申飞就去找独角牛打架,打了独角牛的手下两个人,衙门把拐子申飞监了半个多月。咱们少奶奶从那时起就像是吓出了病来,就整天念佛,家里的甚么事情也不管,幸亏有瘦老鸦那次给送来的冯老嫂,人家不但大大得给她敲木鱼,还得替她管家务,人家的男人是在别处叫贼给害死了,人家的婆母又来到这儿不到两月就故去了,人家孤身一人,也很可怜……
说到这里,略微软了口气。又说道:“大相公您得想一想,这个家不是别人的,就是您一个人的,别的人都不姓韩,就是您一个人姓韩!您要是再把家抛了不管,您就是不仁、不孝、又不义,你走到甚么地方去,也没有人能够瞧得起您!”
这个仆妇倚老卖老,简直是把铁芳给申斥了一顿,铁芳只是不言语。倒是别的女仆,把这个老仆妇给拉走了。
毛三在旁说:“大相公也别生气,谢妈说得也对,大相公您要是再走,我可一走得跟您出去了!
咱们只往近地方去,一两天就能回来才好。再说也别再管闲事,甚么阎王、判官、小鬼、吊死鬼,咱们就是遇见了,也别再理他们。倒是,咱们真得刺一刺独角牛那小子,因为那小子太欺负咱们了!”
又笑著说:“大相公您看吧!您这一回来,明天少奶奶就得抹胭脂搽粉穿缎子衣裳,过一年准保您就有少爷了!慢慢地您也就是个老善人啦!还有呢?琵琶巷里,这半年可其来了不少好的,有一个也是爱穿红衣里,比早先的蝴蝶红可还年轻好看。只是不行啦,琵琶巷里没有甚么正经的人去了,那里的老鸨、毛伙、连卖花儿的都没有一个不盼看大相公快生回来的……”
铁芳推著他说:“不要在此胡说!快些走吧!你该打更去了!”
毛三说:“二更已经过了,索性等到三更的时候一块儿再打吧。还有,大相公既然回来了,我看甚么贼也不敢再来了,打更不打更也不要紧了,今晚上我要早睡,明儿白天我好有精神,我要跟著大相公进城去,让他们都看一看。喂!你们来看看呀!我毛三的大相公又回来了!”
铁芳皱著眉说:“我这就要休息,你快些去吧!”他推著,那毛三才走,他又令老家人也走开,自己将屋门闭上。
室中灯光闪闪,一切陈设全如昔时。图书、文房四宝、成轴的古书,壁间还挂著琵琶、月琴、笛、箫等等,刚才自己带来的春雪瓶的那口宝剑,也不知是被哪个仆人给配了一个不大合适的剑销,也给挂在壁上了。
他忿恨地想著那个城中的恶镖头独角牛,同时又感念拐子申飞的豪侠尚义,然而自己这次回来,决定是对恩者报恩,情者报情,礼者报礼,可就是不报仇,绝对不与人争殴意气。只不过人虽在这里,却难忘高山大漠,草原长阿。并且,这样华丽的书房跟卧室,自己倒不习惯了。
那“穿衣镜”照著他风尘憔悴的影子,他更觉得自己不是这里的主人,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主人,这原是柳穿鱼韩文佩作强盗挣下来的家业,我却是罗小虎跟玉娇龙的儿子,他们人都已死,恩仇是都不算了,但我与这里何干?在这里有何权利?我若是回来再声色犬马,当我早先那个“韩大相公”那不独春雪瓶要鄙视我、笑话我,就是江湖上的一切人我也都没脸见,我更无颜再见白龙堆中我母亲的坟墓。
走!明天去到城中拜访那几位有义气的好朋友,我就一文不带,我就走。再走,就决不回来了。
他发愤地如此想著……
毛三又来推门问说:“大相公还没有歇著吧?”
铁芳不由得生了气,心说:你一到夜里就有精神,但我,你知道我明天就许要走吗?本想发作发作,可是又一想:我既不是这里的主人,毛三也不是我的仆人,我怎可以跟他发怒呢?遂就问说:“有甚么事?”
毛三在门外说:“少奶奶来啦!要跟您说说话儿!”
铁芳一听,心中却不禁有些为难,因为这家中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然而陈芸华,却不能不说是自己的妻。当年无论自己因年幼,还是因糊涂,但确实跟她拜过堂、成过亲,她嫁的虽是“韩大相公”,但也就是嫁的我,我可以不承认姓韩,但怎能不承认是她的丈夫呢?而况且她并无有半点过错,我却有许多愧对于她之处!因此就赶紧去开了门,室中的灯光射到了外边,看见陈芸华已经来到了门前,身上仍然穿著道服,并且向著他打了一个问讯。
铁芳倒弄得直发怔,不知说甚么才好。院中有两个仆妇跟毛三,但是全没有进来,并且把门结关上了。陈芸华拖著长袍,抖著长袖子,进了屋,她长得本来就像个木头人儿,平日的脸上就很少有表情,如今更是一点甚么悲哀、惊喜的表情都没有。她并且一点也不瘦、不憔悴,虽然是未擦著脂粉,而且眉毛部仿佛是被烟薰黄了,可是倒很胖、很红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