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 [马舸]

第九章 未央 [3]

  却说崇祯即位伊始,手翦元凶,诛除逆党,罢苏杭织造,消各道权宦;起东林,抚旧臣,躬勤细务,整顿吏治,取消佚乐,勤政爱民。并设历法局,修明历法,敬授民时,以合天道,海内一时翕然称之。

  然帝未当国时,社稷已蠹,人情已乖,疆场外警,中原内虚,加以饥馑荐至,盗寇显形,天下早成拮据之势。帝心怀图治,却愎戾自用,乏于化导。其行政乖张、用人不淑、果于杀戮,皆非贤主之量。更甚者,厌朋党而兴告狱,尚名实即苛下臣;重贤良而扰吏制,禁污贿却密刑网;见小利即慕近功,治乱国偏用重典。一时廷臣救过不暇,奸佞随之得势,加之辽左兵端,急征税赋,致令百姓困窘,渐无生计。此皆帝图治而乱法,图强而亡国之由。

  崇祯元年,陕西大饥馑,府谷民王嘉胤聚众起事,延安人张献忠从之。献忠阴谋多智,号西营八大王,所部最为强悍,常劫掠于延绥诸郡。未几,白水饥民王二携不沾泥、扬六郎等群起响应。十一月,米脂人李自成起而往从,投于不沾泥、王左桂麾下,攻城克堡,纵横秦地。是时官府未能及早清剿,有司不敢具实上报,遂致祸乱。

  周四打马向东,惶惶如窜,正行间,坐下战马突然仆倒。周四猝不及防,一头栽了下来,抬头看时,战马已口吐白沫,毙命于地。他起身轻抚马头,见马颈上枪痕、血口多达数处,腹下、后臀更是鲜血淋漓。想到它随自己出生入死,却落得横尸荒野,不觉失声哭了起来。

  他心中难过,泪似断珠,及至以手拭泪,方惊觉袖口、袍襟已尽是血污。这一日他奋力苦斗,毙人无数,实是惨恶非常。此时回想,好似做了一场噩梦,心中仍是狂跳不已,难消余悸。

  他自幼长在少林,所见所闻皆是诱人向善之事,后随孟如庭南来,一路上听的也多是仁义爱民之词。但此刻亲历兵祸,目睹血腥,不由自主地想:大哥数次与我讲甚么仁义,可我在乱军中垂死之际,仁义又能帮我甚么?又想:我在寺中时,师傅们常讲要慈悲为怀,可官军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却随意杀戮,毫无怜悯之心。难道世人都是对无害于己的东西残忍薄情么?念及自家在乱军中舞枪杀人时,官军中崩外溃、恐惧畏葸的神情,愈觉世上许多冠冕堂皇的道理,反不如自己手中的大枪更粗犷率真。

  他本是随和恭顺之人,但经此人寰惨祸后,性情已然有变,这时立在空旷的原野,又合计:为甚么我只在乱军中冲杀一日,便觉大哥和寺里的僧人可笑了呢?难道仁义只是随便说说的玩意,善良也不过是人的怯懦?如果城中百姓都奋起抵抗,官军还敢肆意横行么?想到此节,心头一震:难道正是善良软弱纵容了世间暴行!他少年情怀,于这些道理多不深思,此刻突然醍醐灌顶,愈觉惊诧:莫非鲜血昭示出的道理,比任何空谈的道理都更加凝重深透?

  他虽不通世务,人却聪颖擅悟,及至想通了这一层道理,不觉手抚大枪,狂笑起来。此时已是深夜,星灿月满,清辉匝地。他一人横枪而立,衣袂随风飘舞,身影在月色下忽透出一丝模糊、古怪。

  他狂笑半晌,心神方收,不由思及:我今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天下之大,不知欲往何方?茫然立在当地,想到自己为江湖所不容,又不禁想起孟如庭宽阔的胸怀,暗喜道:我还是去寻大哥,只要有大哥在,便甚么都不怕了。当下精神一振,迈步便行。

  走出几步,又盘算:大哥舍我而去,自是怕我连累他。我就此寻去,也未必会有乐趣。况且大哥讲的那些道理我也不愿理会,弄不好大家反不自在。又想:要不我去找木先生和萧老伯?此念方生,不觉叫起苦来:叶老伯为了我冒死入城,后又奋不顾身引开官军,助我脱困,此刻怕早已死在城中。木先生和萧老伯问起,我可如何回答?想到叶凌烟为己而亡,心中又难过起来。

  他心思转个不停,只觉虽有几人对自己义厚情深,却都无从往投,眼望莽原千里,苍穹无尽,一时彷徨无计。突然之间,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我在万马军中,尚无一人助我,此后漂泊四方,又何须倚仗他人?想罢将铁枪握得更紧,傲然四顾,仿佛又置身于铁马金戈的战场。他既生了自强之心,顿觉天高地迥,川泽广远,又不禁大笑起来。

  正自气动神摇之际,一缕情丝却缠向心头,不禁拍额惊呼:哎呀,我怎地将她忘了!想到那女子芳兰竟体,星眼含波,胸口如堵一物,脑海中浪涛翻滚,比适才更是澎湃汹涌。情根爱胎,悱恻缠绵,委实难以遣怀。

  他痴念复萌,恨不能一步便迈到那女子面前,手中大枪亦滑落在地,心里只是喊: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痴迷之际,豪情尽失,快步向前奔去。

  行了二三十里,这才醒悟:我可到何处去寻她?随即想起:她是华山派的弟子,必然要回华山。我便去华山找她。他本不知华山所在,但此刻相思似火,哪还理会这些?心想华山派是中原教派,我只向北行便是,当即大步流星,向北疾行。

  他日间撕杀恶斗,本已骨软筋麻,但这时心中有了依托,早忘了疲惫,情急之下,一口气奔出六七十里,兀自不歇。猛然间想到:若是她已死在城中,那可心中一阵狂跳,不敢再想下去,脑海中一个声音喊着:她不会死的,她一定会等着我的!这声音愈来愈响,震得他头胀耳鸣,不落脚地狂奔。

  此一番直行到东方泛白,这才停下脚步。孰料微一喘息,骤感心悸异常,胸口如爬蝇蚁,烦恶欲吐。渐渐的浑身力道似被吸干了,双腿重如灌铅,再也挪移不动,只得蜷伏于道,咬牙苦捱。

  他自吸神土以来,每日皆有此兆,只是近日吸得频繁,症状稍显即逝。谁料此刻突然发作,竟是椎心裂骨,猛恶难当。他初时涎泪齐流,尚自挺受,到后来心如刀剜,不由大声呻吟。

  这番煎熬直搅了一个时辰,其势方稍稍缓退。周四已是汗流浃背,瘫软如泥,嘴里更吐出一大瘫口水来。似火骄阳下,身上如锯如割,麻痒不堪,只想了却残生,免受此等荼毒方好。又想:我便死了,也要先见她一面,这时可万万不能轻生。一想起那女子雾鬟云鬓,星转双眸,顿时生出些气力,摇晃着站起,向前走去。走不几步,脚下一软,又跌倒在地。这一遭再想爬起,已是不能,四肢百骸如欲支离,半点也动转不得,头上一沉,人便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醒来,睁眼看时,已是繁星灿耀,夜阑更寂,心道:此处地广人稀,我又病不能行,耽搁久了,便饿也饿死了。眼望莽林苍苍,阒无人迹,心下更添凄楚,自思痴情终将虚化,泪水朴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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