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未央 [5]
周四听他脚步声远,心生失落,在草堆上滚了半天,方才静下心来。谁知片刻之间,胸口又烦恶欲吐。他知毒瘾又要发作,忙将一束枯草衔在口中,以防痛楚难当时咬破唇舌。未过多久,毒瘾中崩而出,弥散全身,周四霎时抖成一团。这一次发作虽较前时稍弱,其势却经久不退,到后来周四实在苦熬不住,一头撞在旁边的石凳上,登时又晕了过去。
待他清醒过来,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睁眼看时,却见那人蹲在面前,正将一束冒着烟的野草凑在自己鼻下。那人见他已醒,忙恭声道:公子觉得怎样?周四心中诧异,问道:你为何叫我公子?那人面现尴尬,笑了笑道:适老夫多有失礼之处,还望公子宽谅。略一沉吟,又道:却才老夫点了公子身上数处大穴,为公子止痛,觉公子一身内功非同小可。但不知得自何人?周四道:是我周老伯传我的。那人道:此公名讳是周四道:我周老伯叫周应扬。你可听说过?那人失声道:此公可还在世?周四道:我周老伯已经死了。那人目光一黯,欲开口再问,却又止住,喃喃道:尘寰万类,俱难逃灭顶之日。也好,也好。
周四道:你认得我周老伯么?那人闻言,忙岔开话头道:公子近日所染之疾,乃毒物侵蚀神髓所致。虽无良方可解其毒,但这青莲草有清心扶神之效,日日焚而闻之,痊愈不难。周四道:你怎知我是被毒物所侵?那人笑道:当年我随周说到这里,忙又改口道:当年我去宫中,见不少阉人吸了蛮子们贡的甚么千秋土后,间断时也似你这般情状,故而知之。周四好奇道:你去过皇宫?那里好玩儿么?那人冷笑道:宫里尽是无耻阉竖、轻佻妇人,会有甚么乐趣?周四听他又提到女人,便不再问。那人似想起甚么,又道:适才老夫曾见公子怀中有块小牌,可是你那位周老伯所赐?周四点了点头。那人现出烦躁之意,默默坐在一边,不再吭声。
此后十余日,那人除每日采些青莲草及野果、松子外,多半都陪在周四身边,言谈中知周四目不识丁,便于空闲时教他识字。周四人本聪明,十几天已学会了数百字。那人见他悟性奇高,嘴上虽不夸赞,眉宇间却时露慰色。
连日来周四身上毒瘾仍不时发作,但每发作一次,势头便弱了一分,到后来慢慢也便芟夷。那人见周四毒瘾已除,心下喜忧参半,后几日更是坐立不安,似有甚么心事悬而未决,常常深夜里兀自长吁短叹。周四只想着快些动身去寻那女子,于那人诸般举止全不在意。
这日清晨,周四从梦中醒来,舒活四肢,察无异状,遂起身走到那人睡卧之处。那人早醒多时,见周四过来,忙坐起身道:公子何事?周四道:我在这里耽搁数日,今日可得起程了。那人听他要走,脸色微变,旋即跪下身道:老朽近几日夜不能寐,便想公子若行,老朽本应随侍左右。只是老朽僻居多年,慵懒成性,已是无用之人。公子雅量,能否容老朽混迹于蓬蒿之间,栖身于草庐之内?说罢连连磕头。
周四忙伸手相搀,说道:老伯伯为何如此?快起来吧。那人挣脱其手道:老朽虽已厌却红尘,却不敢僭越尊卑。今日厚颜昧祖,出此妄语,实感汗颜无地。去留之间,全凭公子一语而决。周四茫然道:你要留在这里,我怎会不允?那人听了,又叩头不止,说道:老朽不能伴公子左右,却有一言相告。周四道:你说便是。那人道:公子有过人之资,后必能龙跃云津,雄飞于世。只是公子身为顽症所扰,心为私情所羁,此二者皆戕生害命之物,公子却立足其间。老朽虽古井之心,亦为公子悬旌不止。
周四一笑道:我自记下便是。那人见他全不入耳,叹了口气道:公子意欲何往?周四抓住他手道:我要去华山。你可知路径?那人皱眉道:华山派一向固步自封,内多稂莠之徒。公子去那里寻人,恐多有不便。周四笑道:华山派武功我早已见过,也算不了甚么。那人摇头道:华山派武功精奥的很,昔日各派皆奉其为剑学宗镜。后掌门人荣涤尘陪魁首死在望月楼上,精妙剑法虽已失传,其后人仍不可小视。周四道:便算它武功高强,我也只是寻人而已,又怎会与他们动手?你快告诉我路径便是。那人叹息一声道:华山在秦之华阴。公子一路向北,不久便到宜宾,自宜宾行一日便到泸州当下恐周四记不周详,又在地上粗略画出川、陕两省地貌及沿途所过州郡。周四用心记忆,少刻已知大概。
那人见周四去意已决,取出一包松子交到其手,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正色道:此故人遗物,老朽珍藏多年,本欲相携于地下。今日公子既在,理当物归原主。说罢将油布包塞到周四手上。周四道:此是何物?当时便要打开来看。那人忙道:公子先莫打开,后必知之。周四笑道:可是个宝贝?那人愀然道:只望此物能化解公子危厄。又自语道:我当年便说二经不调,练之无益,今日果应此语,且累及后人。说罢冲周四深深一揖,转身出庐,身影霎时没于蒿草之中。周四见他说走便走,喊道:老伯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只听草丛中歌声传来:三千江山归明主,一统海湖赖此公。何图雪虐风饕日,危身犹逊卧岩松。歌声渐渐低徊,到后来几不可闻。
周四知那人去得远了,手拿布包,眼望四壁,颇有些恋恋不舍。随即想到:我在此住了数日,已误了行程,可得快些动身才是。自喜这一回又能见到那女子,一颗心狂跳难遏,顺手将布包揣入怀中,出门向北行去。
他大病初愈,加之情不能禁,一路上晓行夜宿,竟丝毫不觉疲惫,有时三两日食不裹腹,仍是狂走不歇。沿途百姓见这少年垢面蓬头,状甚可怜,都取些食物与他。周四逢人送食,便胡乱吃上一顿,没人周济时,自己也不讨要。如此十余日间,已过蜀地而入秦境。
秦地向来贫脊,崇祯登基之后,更是连年灾荒不断。周四路经蜀地时,见沿途百姓尚有余裕,只道天下皆是如此,这时刚入秦境,便见不少百姓携妻将雏,向南逃荒而来,村村炊烟不起,室室寂寥无声,却到哪里去寻食物?他忍饥挨饿,又走了两日,每日皆见饿殍塞路,哀鸿遍野,百姓啼饥嚎寒之声此起彼伏,闻之凄人肺腑,也不觉心惊肉跳起来。
这一日他问过野外饥民,知已到了洛南,忙追问华阴所在。饥民们见他孤身一人,面有饥色,都劝道:此处已是绝粮少食多日,北面更是草木皆秃、易子而食的惨境,实去不得的。周四问了半天,方知此地距华阴已近,于是强打精神,向北行来。
走不多远,来到一处山林边。他连日来粒米未进,甚感虚乏,眼望前面山高林密,心想须得歇息片刻,养些精神,方能越过此山。当下坐在一块青石上,按腹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