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 [马舸]

第九章 未央 [4]

  这般自伤自怜,足有一个更次,身上又微生异状。他知免不得又有一场熬煎,躺在那里,竟生出自暴自弃的念头:我自小无父无母,已是可怜,偏又有这些痼症顽疾附在身上,岂不更是可悲?我活在世上,既不知出自何处,也不知欲往何方,与道旁沟边自生自灭的野草何异?又思:为何我一想到那位姐姐,便觉说不出的亲切安适,与我梦中偎在母亲怀中的感觉全无二致。莫非我心深处,早将她当做母亲了?想到那女子,求生之念又起。

  正思到动情之处,忽听不远处一个苍老的声音吟道: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地席天,纵意所如周四听有人声,喜出望外,大呼道:我在这儿,这里还有人呢!那人似未听见,兀自吟道:夫正冠而缨绝,提衿而见肘,纳履而踵决。君子窘迫至此,不亦乐乎?周四急道:你快过来,我快要死了!那人哈哈一笑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生而为死,岂足为奇?说罢来到周四面前。

  周四借月光望去,见这人不衫不履,蓬头历齿,鹤发鸡皮,比自己更是狼狈,心中大感失望。那人低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孺子朗目疏眉,神仪明秀,乃大贵之表,何以落魄至此?周四见他咬文嚼字,神色却甚慈祥,忙道:我身上有病,走不得路了。那人笑道:如此年纪,便行不得路,还苟活做甚?周四听他说得无礼,赌气道:我本来也不想活了。那人大笑道:子虽年幼,志却高绝!如蒙不弃,老朽便忝颜为你收尸如何?周四淡淡的道:我死便死了,却不劳你挂心伤神。那人又看了他一眼,叹道:愤而能抑,怒而有节,非常人所能啊!言罢飘身而去。

  周四心中大急,待要喊他回来,又难启齿,暗自横下心道:我便死了,也不能低声下气地求他。翻了个身。将双目闭合。过了半天,耳中只听到风吹林木、树摇草动之声,那人真已去得远了。他虽一时斗气,这时也惆怅起来,心想:那人虽说得难听,看样子只是戏言。我怎地便让他走了?自思又不免暴尸荒野,不觉叹了口气。忽听头上有人道:人有叹息,皆为心有不足。你既横心就死,还叹息甚么?

  周四听出是那人的声音,心中大喜,睁目上望,只见皓月当空,群星辉耀,却哪有那人踪影?奇道:你在哪里?却听那人在身旁道:滚滚红尘,还能在哪儿?周四见他倏然来去,渺若飘风,赞道:你这轻功比叶伯伯可又高明了许多!那人疑道:哪个叶伯伯?周四道:便是唤做叶凌烟的叶伯伯。那人神色微变,问道:你认得他?周四笑道:我不但认得他,还认得木先生和萧老伯呢。那人展颜笑道:只道萧郎是路人,不想却是故旧之友。周四道:我姓周,可不姓萧。萧老伯只是我的好朋友。那人笑道:姓周姓萧,都不打紧。提起周四,纵身向南奔来。

  周四被那人提着,恍如御风而行,说不出的平稳轻快,脱口道:你这轻功,只有我周老伯才能比得!那人猛然停下脚步,问道:哪个周老伯?周四笑道:周老伯便是周老伯,却还哪个?那人想了一想,摇头道:不会是他,不会是他。加快脚步,少时奔到一间草庐前。

  周四见这草庐蓬牖茅椽,破旧不堪,周遭更长满蒿草,问道:你便住在这里么?那人笑道:二十年寂寞林泉,今日贵客驾到,老朽可得看看是否蓬荜生辉了?抱周四进了草庐。

  那人将周四放到一蓬乱草上,含笑道:逢秋、问道可传了你武功?周四微微点头。那人斜睨周四道:逢秋武功合于至道,等闲不可望其端倪。你又得了多少?言犹未落,忽骈指点向周四前胸。周四一惊,手足虽不能动,目光却自然而然地望向他京门、渊液两处破绽。那人一怔,指到中途,顺势点向周四腰间。周四见他二指转折之际,宛如游龙乘雾,实是妙不可言,忙望向他左肩。那人右手回缩,左掌拍向周四右肋。周四右手中、食二指勉强上抬,虚指那人腋下,双目闪电般望向他右侧腰际。那人清啸一声,斜斜纵出丈余,右掌在空中划个圆圈,将周四视线吸住,左腿突然荡起,就势旋上半空,猝然暴伸左足,踹向周四前心。周四见他腾空而起时,袍袖带起的劲风将庐内蓬草卷得四下飞舞,左足踢来,大有山崩地陷之势,惊呼道:哎呀,快停下!那人哈哈一笑,猛地滑向椽顶,蓬的一声,将屋顶踢了个大洞,借力坠了下来。

  周四惊魂未定,喘息道:你这一式厉害的很!我便无伤,也拆解不得。那人嘿嘿一笑道:你小小年纪,武功便如此了得,确属难能。你随逢秋学了几年?周四道:木先生只教了我一个多月。那人一呆,说道:可是虚言?周四连忙摇头。那人见他不似说假,叹道:古人云: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此言诚不欺我!既而又道:逢秋、问道他们还好么?周四道:我也很久不见他们了。你怎会认得他们?那人笑道:他等皆我旧日契交,怎会不识?周四微一转念,喜道:你也是明教的长老!那人道:我只是个吸霞饮露、修心养年的闲人,些许旧事,哪还记得?周四道:那你叫甚么名字?那人笑道:高僧月为性,野客云作心。还要甚么名字?周四奇道:便是寺中的和尚,也都有个法号。你如何会没有名字?那人摇了摇头,却不作声。

  过了一会,那人道:你本有顽症,又染新疾,为何不安天命,仍奔波于草泽之间?周四嗫嚅道:我要去寻一个人。那人瞥了他一眼道:我看你脸上满是忧懑晦暗之色,莫不是去寻女人?周四听他一猜便中,神色大窘。那人叹道:自古浮世情缘,也不知害了多少丰华少年?你本是秀外慧中之人,为何亦入此彀中?周四低头不语。

  那人又叹息道:情到深处,虽是梦绕魂牵,只怕霎时便会成断雨残云、无痕春梦。这些你可曾想过?周四抬起头道:不会的,她不会负我的。我在万马军中厮杀,全是为了寻她。她又怎会变心?那人见他意迫情急,捧腹大笑道:世间最擅变者,惟小人与女子耳!小人媚势而趋,女子移情而乱,皆亘古不易之理。你既得逢秋神髓,如何戡不破一张情网?周四道:无论你怎么说,我知她是不会变心的!

  那人讥笑道:我一番金玉良言,你却当秋风过耳。看来你既不能飞腾九霄,席卷天下,做一世之雄,亦不能养汞调铅,敛性修真,脱尽凡骨。周四嘀咕道:我本就不想那样。那人拊掌笑道:蒲柳之姿,望秋而落。你一生不过贩夫走卒之辈。逢秋、问道一番苦心,都是白费了!说着哼了起来:只道是龙章凤姿,却不料愚佻庸才。

  周四见他满脸鄙夷,心道:为何我所遇之人,都将女子看得那般轻贱?难道世间女子真如他们所说?那人见他不愠不恼,只是低头沉思,说道:你既不能行走,如何去寻她?周四道:我便爬也要爬到她面前。那人冷笑道:真个是相思似火,紫黛如云,正可壮你英雄豪胆,长爬行。说罢出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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