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 [马舸]

第七章 洞居 [5]

  奢奉祥听了这一席话,心想:我这小叔叔看着懵懵懂懂,不通世务,内里却藏着这么高深的学问。我常自诩年少多学,万事通达,可在他面前,倒像个呆子一般。看来我这位小叔叔乃是大智若愚之人,将来成就,真是无可限量。想到这里,细细打量周四,忽觉他平和中透着凶威,二目隐有一丝冷光,在眉心处凝成煞气,若非促膝相对,断难觉察,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心道:我听巫师们讲,凡戾气化而为神,凝在眉心者,皆上界煞星转世,专为蹂躏苍生。小叔叔性子随和,从哪儿沾上这股邪气?

  周四见他半晌无语,只当他不屑听自己所言,忙道:我随口胡说,你可不许笑我。奢奉祥起身道:小叔叔说得精透,侄儿拜服的很。侄儿自幼读了许多无用的闲书,今日方知那些功夫都是白费了。周四道:木先生说,天下也有几本好书值得一看,只是一般人看不明白罢了。奢奉祥疑道:难道读书也有独到的法门?周四叹息道:我没读过书,也不知书里到底写些甚么?只是木先生说,一部好书,总要读出四种境界来。奢奉祥道:哪四种境界?周四红着脸道:我没读过书,你可不要笑我。反正木先生说,古今有许多书是根本不必读的,读了反而糊涂。但有些奇书读时若不得法,则害人更深。奢奉祥连连点头。

  周四微微一笑,又道:第一种读书之人,只知读些细节琐事,实则那不过是著者抛砖引玉的彩头,这类人却要时时挂在嘴边,好让人知他有些渊博。此类人不过是些书虫,最是要不得的。奢奉祥拍手道:小叔叔说得不错。今世读书之人,大多如此。周四道:这可不是我说的,那是木先生告诉我的。奢奉祥感慨道:这位木先生真是令人钦佩!周四笑道:我猜木先生也是听我周老伯说的。奢奉祥一愣,不明其意。

  周四又道:这第二类读书之人,肚里藏着词赋文章,读书时便专挑些华词丽句记在心中,待一时登高酒醉,自要做些工整词藻,好让世人知其有文,图个华众取宠。他小小年纪,说到高兴之处,不知不觉已是周、木二人的腔调。奢奉祥见他一个少年,所吐却尽是老成之言,惊奇不已。

  周四滔滔不绝,又讲道:第三类读书之人,胸中已有些波澜,读书时便不看著者的细节词文,只寻那书中所说的道理。这类人有些看得明白,最后撒手跳出这个圈子;有些却信以为真,将著者所云当做金科玉律,不再求甚么变通,往往被一些道理束缚住,最后愈陷愈深。他说到这里,忽然想到:大哥必是看过许多书的人,莫非也被束缚住了不成?想到孟如庭诸多行事,愈觉他愚执可笑,不禁哼了一声。

  奢奉祥想了一会,叹道:我或许便是这种人了。小叔叔快说那第四种境界。周四答应一声,又道:第四种人已知万物之理,不在拘泥任何末节异说,抛开其余,独观其神韵之大概。只有到了这等境界,才能与著者隔千年而神交,正所谓百家腾跃,终不出我之环内!

  奢奉祥起身叹道:奢某心有波澜,误于性情,恐一生也达不到这等境界了!小叔叔是天纵之才,侄儿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罢真心诚意,给周四施了一礼。周四忙摆手道:这些道理也算不了甚么,我与木先生只聊了几日,也便懂了。你慢慢自会明白。奢奉祥摇头道:自来情能移性,权能误行,有些道理不是我所能懂的。小叔叔过奖了。他本要向周四讨教武功,听了周四一番话后,方知他武功重在了悟意境,自己若要习什么招式技巧,反要让他耻笑,故此弃了念头,自嘲道:小侄常自以为灵秀,但听小叔叔一席长谈,方知不过是个混世浊物。只是大丈夫处世,终要做出一番伟业,奢某不才,此志却毕生不易。周四轻声道:你与我大哥,倒是一样的人。

  二人又聊了一阵,仆人从山下送上酒馔。奢奉祥为周四斟了一杯酒,道:听孟叔叔说,小叔叔身上有些不适,来日我请郎中为你看看如何?周四摇头道:看不看都是一样。我这病古怪的很,发作起来比死了还要难受;不发作时,又似常人一般。当日周老伯死时,我还不太明白,现在看来,必是也死在这个病根上。唉,也不知我还能活多久?说罢脸上现出许多无奈。

  奢奉祥听他出言不吉,忙道:小叔叔年纪甚轻,哪会便死了?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周四喃喃道:我周老伯说过,红尘没有乐土,自然阴间也不会有甚么大难。我在寺中,每见有师傅圆寂时,方丈大师便说他们去了极乐世界。依我看方丈也未超脱,其实这里既不是乐土,那里难道便是彼岸么?奢奉祥见他清秀的脸上布满伤愁,心道:他这般年纪,怎会如此超脱豁达?难道一个人在生死边缘挣扎得久了,都会如此么?当下放了酒杯,低头沉思。

  实则周四随周应扬习了内功心法后,身子便一直不适,只是他生性随和,不似周应扬急功强近,好此恶彼,故尔虽有不调,还未到无可救药的地步。那日在岳阳楼上,偏遭了那人一掌,牵动了体内无穷无尽的烦恼,发作了数次,便又无事,却不知体内已到了极险恶的境地。这几日随孟、夏二人纵马奔昆明而来,在途中便有多次发作的征兆,周四怕二人担心,一直默不作声。此刻想到过不几日,又要受那无尽的煎熬,竟一时看破生死,将一干无头无脑的话都说了出来。

  二人默默相对,都没了酒兴。奢奉祥道:小叔叔,咱们到洞外去站站。拉周四向洞外走来。刚一出洞,便见七八个女子立在洞口,正自笑闹。

  奢奉祥见日已西沉,天边一片晚霞煞是好看,感慨道:日虽已沉落,仍在天边留下这绚丽的霞彩。大丈夫一生,亦当如是!周四望了望幽谷中一些奇异的野花,又瞅了瞅身边几个语笑嫣然的女子,心道:大哥和这位奢公子终日想的便是做番大事。周老伯虽未说要做甚么大事,但雄心勃勃,至死心在江湖。大哥和奢公子,自然没有看到周老伯死时的凄凉场面,要是看到了,还会似现在这般心系天下么?我看无论何人,都像那位梁王所说,只是这世上的祭品,有的人是一株大树,点缀出山川秀色;有的人便是小草,默默于沟谷之中。待一日风霜雪雨,都扫个干净,谁也留不下甚么。他万事都不细想,这时想来,却比常人看得更是透彻。越想下去,越觉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一时将世间一切都看得黯淡无光。

  众人在洞口站了一会,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奢奉祥感觉山风迎面吹来,隐隐带些寒意,忙道:适才饮了些酒,别让风吹坏了。又拉周四回到洞中。周四心事重重,也不大理睬奢奉祥,只是目光直直地坐着不动。奢奉祥陪他坐了片刻,见他仍不吭声,于是唤人服侍周四躺下。周四在榻上躺了一会,便即睡去。奢奉祥怕打扰他歇息,转身出来,向外洞侍从交待几句,也找了间石室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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