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 [马舸]

第六章 授艺 [5]

  木逢秋又道:人之性本与道合,然血气却毁人夙根;人之思本与神合,然学识却将其束缚于刻板定势之中;人之命本与天合,然机巧诡智却使人愚佻短略,专鹜异想。此三者皆使人犯愚执之病。须知执则绝,绝则死,哪里会衍出生生不息、妙参化境的至道来?

  孟如庭闻听此言,心中一阵狂跳:我一生何尝不是以这三者自矜,更盼着做一番大事出来?依他所言,正是犯了愚执之症。一时茫然若失,又想:他虽知此理,数年来却苦盼中兴明教,岂不更愚执得可笑?看来人之运命,全不在所悟之理,多半还是决于各自禀性。想到这里,忽觉冥冥之中万物皆由天定,心中顿时涌上无尽的悲凉。

  却听木逢秋续道:故欲有大成者,务要绝识弃智,绝巧弃利,抱元守中,入神还虚方可。摒血气,则心恬而不冲;弃学识,则神明而不乱;废机巧,则慕大道而不惘。如此才是虚字的真髓。此一番话,直听得周四如堕云雾,孟如庭却暗生敬慕。

  夏雨风心中不服,嚷道:依你这么说,夫子圣人的书也不用读了,不识字反倒更好了?木逢秋冷笑道:古来圣贤,不知说了多少欺世盗名的鬼话;历代经史,也尽是不实之言。自来笔端墨下,更不知葬送了多少人,你反要学它么?夏雨风晃着脑袋道:我是不学的,可

  木逢秋不再理他,眼见周四呆坐榻上,睛眸不转,忙躬身道:属下并非故弄玄虚,只是教主若不能领悟还虚之理,便不能懂得灵字的妙用,斯后一些盘根错节之处,必会迷惘。周四若有所思道:木先生只管往下说。

  木逢秋轻咳一声道:适才讲还虚之理,是本体,靠苦思冥想是断难领悟的,要依个人天份。昔六祖慧能得禅宗衣钵,非其悟性高绝,实是天性始然。凝视周四,又道:教主天性质朴无痕,还虚之理已然在心,只是鸿蒙未启,尚不能豁然贯畅。它日必会如雨后春芽,应时而出。周四道:木先生是说,这还虚之理藏在每个人的心中么?木逢秋含笑点头。周四想了一会,又道:这道理是否像一棵树的树根,扎得越深,树干枝叶才越茂盛?几人俱是一呆,心道:他怎会有如此悟性?

  木逢秋喜道:教主真乃天纵之才,竟能一语中的!须知虚是根基,灵只是枝叶。普通人看一颗树好坏,只看它是否枝繁叶茂,实则万物到了极境,高下全在于它博大的根基和深厚的底蕴。武学虽是小道,但最后比的却是一种意境和胸襟。若似江湖上那些鼠辈,矫揉造作出一些花招虚式,只能唬吓三岁玩童,又算甚么武功?

  夏雨风听到此处,已知他所言极是深奥,再不敢胡乱插言。孟如庭却听得热血沸腾,心道:他说万物高下全在根基底蕴,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世人目光短浅,看人只重他眼前富贵,却不知草莽之中,有多少俊杰怀根抱基,破土欲出?孟某寄人篱下,志略难展,但若果有凌云之质,又何愁它日不能雄飞于世?他怀才抱志已久,苦于无处施展,闻此深言,壮心怎不蓬勃?

  周四虽与周应扬共处有年,但周应扬急于有人从旁助己疗伤,故此将小半功力直接疏了给他,随后只讲些运气疗伤的法门,因见其年幼,许多高深道理便未传授。这时听木逢秋一番妙论,虽不全懂,也是获益匪浅。

  木逢秋乘兴说了一会,见周四眉头又皱了起来,知今日传授过多,他一时不能领会,便道:夜色已深,教主且歇息一宿;若有兴致,来日属下再吐些愚词。孟如庭道:是呀,来日方长。木先生所言之理至深,四弟务要渐进方是。拉夏雨风走出大帐。

  夏雨风道:这老儿虽说得有些道理,听着总觉玄玄乎乎。四弟年少,可别被他引入歧途。孟如庭眼望各寨灯火闪亮,轻声道:四弟在营多日,我二人不能常在他身边,有这么个人陪他也好。这人所言之理颇为正大,只怕四弟领会不得。唉,四弟患此绝症,也不知说到此处,忧情满腹,仰天浩叹。

  此后数日,木逢秋便深入浅出地与周四讲授拳理。周四半学半玩,进步倒快,有时断章取义、别出心裁地提些疑难,木逢秋也无从解释。愈到后来,木逢秋愈觉周四虽不通世故,于精深道理却极有慧根,无知无识,反而不拘不执,对一些正邪善恶、伦理道德更是不萦于怀,心里又是高兴,又隐隐有些担忧。

  一老一少终日促膝长谈,孟、夏二人不便打扰,只偶尔过来看看,慢慢听二人所谈道理过于艰深,反倒充耳不闻了。

  这日清晨,孟、夏二人纵马在营外兜了一圈回来,去安邦彦处议了些军情,便告辞出帐,向周四所住帐蓬走来。刚一入帐,便听木逢秋正在夸奖周四。夏雨风道:咱四弟只是个不经事的孩子,你这么夸他,是不是要巴结他?木逢秋斜了他一眼道:自古有大智大识者,多秉性纯真,不务世俗,虽饱经沧桑而仍怀赤子之心,岂能似市井碌碌之辈,入红尘而失本性?我家教主年幼,只不过不通尘俗琐事,与大道却息息相通。夏雨风哼了一声,撇嘴它顾。

  只听木逢秋又道:道家讲还虚,释家谓空无,实则都是一理。这些日教主已知其况,但如何临敌应用,却还不知。周四连连点头。木逢秋笑道:技法便是以灵字为用,不外乎手足伸缩之不逾矩,所谓守中而横。话犹未了,蓦地晃到夏雨风身前,左掌轻飘飘拍向他顶门。夏雨风一惊,伸手来架,触及其臂,却觉软软绵绵,心中大乐:这老儿不过如此!手臂向外一抖,欲将木逢秋掼出,运劲之下,忽觉自家一股雄猛力道全无着力之处。木逢秋顺他来势一提一带,便将夏雨风毫不费力地摔在地上。孟如庭见他手法如流水行云,不露丝毫痕迹,倒似夏雨风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心下大为惊诧。

  却听木逢秋道:所为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便是如此。夏雨风一跤跌得糊里糊涂,爬起身喊道:邪门,真他娘的邪门!

  木逢秋微微一笑道:出手之时,胸中虚无一片,随感而发,随机而动,微妙玄通,人不能识。言落影移,已到孟如庭面前。孟如庭知他要与自己动手,好示范给周四看,胸中豪气陡生,向后微退半步,气定神凝,观其来势。

  却见木逢秋右手抬起,随随便便地点向孟如庭前胸。孟如庭见他来势甚缓,运掌上撩,掌风纵横如网,将对方来臂裹住。木逢秋忽然犹豫起来,便似一个人踩在薄冰之上,欲行而又止,手指在孟如庭眼前不住地晃动。孟如庭只道他已生怯意,化掌为指,弹向木逢秋手腕。势到中途,忽觉木逢秋招式虽未稍变,浑身却骤然松驰散漫,仿佛春天江河中的浮冰,亦虚亦实,漂流不定,自己一指弹去,心头恍恍惚惚,竟无半分把握。他身经百战,经验极丰,指到中途,又化而为掌,拍向木逢秋面门。木逢秋并不闪避,浑身上下突然变得浑浑沌沌,倏忽间又澄清异常。孟如庭见他周身俱是破绽,又似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一掌拍去,如击向污水中的游鱼,更似击向空阔山谷中的飞烟,心中烦乱已极,再不敢向前推出半分。眼见木逢秋一根指头幻了无数个变化,又似根本未变,轻飘飘点来,自己竟不知如何招架,不由大叫一声,束手立于当地,万念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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