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行 [6]
周四见桌上肴馔丰盛,喜道:这些天在船上只吃些烤鱼,吃得嘴都腥了。今日碰上这么多稀罕东西,不知先吃哪个才好?孟如庭笑道:世上任一种荤腥,在小和尚眼中都成了稀罕之物。今日不急着赶路,让你好好吃上一顿。说着撕下一只鸡腿,递给周四。周四接过便吃,哪有心观赏风景?
孟如庭拍开酒坛泥封,抱起来饮了一大口,只觉酒味芳冽醇美,赞道:好酒!又喝了几口,说道:四弟,你伤已渐愈,我兄弟今日喝个痛快如何?周四自与他同行,心中说不出的畅快,但觉有大哥伴在身边,便这么东游西荡一生,也是心所甘愿,跳起身道:好,好!
孟如庭有意要试他酒量,唤酒保取了两个大碗,二人倚阑畅饮,片刻各进两大碗。孟如庭见周四饮后浑若无事,微感诧异,说道:你年少不识酒性,待一时酒力发作,便知厉害。周四道:我喝了两碗酒下肚,觉身子比前时舒服了许多,胸口两只小兔也不乱蹦乱跳了。孟如庭闻言,微微皱眉。周四又道:世上有这么好的东西,周老伯当初为何不让那位送饭的大师弄些来,也免了每日受苦。孟如庭听他提起周应扬,目中涌上一丝倦意,凭栏远望,默默想起了心事。
忽听楼下脚步声响,一人大步走上楼来。孟如庭扭头望去,见来人生得阔面方腮,眉浓眼大,一部须髯垂如铁线,两只眸子烁烁放光,心道:此人身躯凛凛,颇有威势,倒是个好男儿相!
那人找张桌子,将包裹扔在上面,喊道:小二,给爷弄坛好酒来!声如巨雷,把酒保吓了一跳。孟如庭听此人开口,知他是个粗人,转过头仍望向湖中。周四见他半晌无语,问道:大哥,你在想甚么?孟如庭眼望云水苍茫,君山在湖中若浮若沉,一时临风感怀,叹息道:古人登高必赋,或言志,或吐怨,总是有所感喟。孟某空对此景,心中却说不出的怅失无聊,难道此生便这么落拓江湖,与一些自命侠义的鸡鸣狗盗之徒为伍么?话音未落,临桌那个大汉突然拍案喝道:哪个公门里窜出的野狗,竟敢在此乱叫!
孟如庭一怔,回头见那大汉背对自己,端坐不动,冷笑道:久闻蜀犬吠日,今日池娃也能笑天。那大汉腾地站起,怪目一翻道:我本不想杀你,你却如此猖狂!抓起桌上一只大碗,看也不看,便向孟如庭面门掷来。瓷碗破空,异常迅疾。
孟如庭见他抛碗手法颇为巧妙,好胜之心陡起,右手操起一根筷子,凭空点向碗底。瓷碗被他手中竹筷一阻,滴溜溜在筷尖上转了起来,蓦地里生出一股怪力,咔地一声,将竹筷折为两段,来势一偏,顺窗口飞出。
那大汉见状,一脚踢飞凳子,几大步来到孟如庭面前。孟如庭见他脚步不沉不浮,落地时悄无声息,精神一振:这人武功好高,怎地从未见过?
那大汉右手抬起,五指微张,缓缓抓向孟如庭左肩,衣袖鼓胀开来,蓄力不发。孟如庭只看一眼,便知此人大是劲敌,左臂微抬,搭在大汉来臂之上。二人手臂相碰,均感对方劲力深沉含蓄,如灌重铅,不由各吃一惊。那大汉手臂微缩,回捋孟如庭左臂,另一只手按向他心口,双手一收一按,指望将孟如庭斜斜带出。用力之下,忽觉对方脚下如扎深根,实是撼之不动,忙坐身沉肘,向旁斜领。
孟如庭一招之间,已看出他拳法别出机抒,深合圆转无隙、收放随人之理,心中暗生惊佩。他二十余岁便纵横江湖,此等好手倒也罕见,当下脚尖轻撩,将坐下长凳带起,顺势撞向对方小腹。那大汉见长凳恍惚击来,身子一沉,腹部柔软如绵,卸去凳上劲力,突然聚力丹田,将一股大力传上长凳,咔嚓一声,长凳碎成数段。
二人过了一招,各有所忌。那大汉滑开丈余,跟着缓缓上步,右掌横推,击向孟如庭前胸,掌到中途,隐带风雷之声。与此同时,左掌划个斜弧,推山倒岳般向孟如庭压来。孟如庭知他右掌虽刚猛无俦,力道不免有前无续,左掌刚柔并蓄,暗含无穷后劲,方是这一式的精髓,赞道:好掌法!左掌划个圆圈,劲力由实变虚,带开来掌,右掌平推,与大汉左掌抵个正着。两掌相碰,竟然无声无息。二人相持片刻,那大汉嘿了一声,身子晃了两晃,向后退开一步。孟如庭凝立不动,脚下楼扳却被踏裂。
那大汉脸色微变,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猱身又上。这一次二人各走近身短打的路子,举手抬足皆不逾尺,所使都是绵巧寸劲的脆快招式。斗了二十多招,兀自不分胜负。
孟如庭知这大汉内力稍逊于己,但招术搏杂精巧,与自己只在伯仲之间,心道:今日若分胜负,总要在四十招开外。这大汉虽然粗鲁,想是个直情快意的汉子,我又何苦挫了他锐气?右臂缠丝,左臂外撑,绞住大汉双手道:朋友武功了得,我心甚敬。这便罢手吧。那大汉双臂一抖,脱出身来道:五十招上咱必会输了给你,似你这等手段,咱平生可是第一次见到。你便做我师父,那也做得,只是你身在公门,没的让天下人耻笑。说罢恨恨摇头,甚觉惋惜。
孟如庭道:在下飘泊之身,并非公门中人。那大汉疑道:你不是做公的?孟如庭微微点头。那大汉双掌一拍道:哥哥怎不早说?咱适才与你动手时,心中可好生着恼,只想哥哥这等人物,却做了官府中的狗子,结纳不得。这回可好了!转身取过一把凳子,放在孟如庭身下道:哥哥快坐。适才兄弟无礼,哥哥担待些个。
孟如庭见他笑得憨厚,也甚欢喜,拉他坐在身边道:兄弟如何将我当成做公之人?那大汉也不见外,抱起酒坛喝了几大口,抹了抹嘴道:不说也罢,说了没的让哥哥笑话。又撕下一只鹅膀嚼了起来,肉汁沾得满嘴都是。
周四适才见二人动手,吓得躲在角落,不敢稍动,及见大汉这幅吃相,从旁叫道:大哥,这人跟我一样,也未吃过荤腥!孟如庭笑道:四弟不要胡说。转身招呼酒保道:再上几个热菜,拿两坛好酒来。酒保一直躲在楼下,不敢上来,听到有人招呼,怯生生探出头道:客官还要甚么?那大汉眼一瞪道:有甚么好东西只管拿来!要是耽误了我与哥哥吃酒,看爷爷不打烂你屁股!说罢捧起酒坛,将剩下的酒都倒入口中。
孟如庭见他粗豪不羁,笑道:兄弟怎生称呼?那大汉道:咱姓夏,哥哥只叫我雨风便是。孟如庭正要再问,忽听下面脚步声响,走上来七八个人,有三人显是府衙里的捕快,另几人则各着便装。这些人上楼之后,都堵在楼口,却无人上前。
那大汉也不回头,口中骂道:***,来得倒快!先在那候着,等爷爷陪我哥哥喝完了酒,再收拾你们不迟。一捕快喝道:夏雨风,今天我们几个请来了衡山派的萧大侠和李大侠,还有洞庭湖的马四爷和钱帮主。我看你怎么收场?孟如庭闻言,心道:衡山派向来淡泊名利,清高自持,当年掌门人萧敬石一套风雨潇湘剑在江湖上极负盛名,为何后辈弟子却与官府搅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