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行 [3]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半天,又回到洞口,触景生情,不禁泪出痛肠,口中只是叨念:老伯伯,我们又回来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他木雕泥塑般立在洞口,心间始终浑沌一片,既而想到:老伯伯最大的心愿,便是要离开这里。如今他虽已作古,我可不能再将他葬在此地。当下擦去老者脸上血迹,抱着他向前面一处松坡走去。
待上得坡来,已累得满头是汗,喘息不止。举目望去,只见少林寺院尽在眼底,大有屈伏朝拜之势,心道:老伯伯,我便将你葬在这高坡之上。你多年来屈身地下,死后却终于高过了众僧。眼见坡西几棵古松下地势平坦,境象颇为肃穆,于是轻轻放下老者尸身,抬腿扫开积雪,随即俯下身去,动手抠挖。
此时天寒地冻,泥土甚是坚硬,他悲伤之际,浑忘了手上疼痛。如此不停,直到日暮西沉,方挖出一个数尺深的坑穴,两手已是鲜血淋漓,僵硬无觉。
他从坑中跳出,回到尸身旁,见老者脸呈青紫,胸口一阵酸痛:老伯伯英雄一世,死后却如此凄凉。他死时尚有我为他哀伤下葬,我若死了,谁又会为我流泪?恐怕连尸首也没人替收。伤心至此,顿觉世事苍凉,了无生趣。
他形影孤单,坐在雪中自伤自怜了许久,眼见天色渐暗,心道:我虽不舍老伯伯,但人鬼殊途,还是尽早让老伯伯入土才是。俯身来抱老者尸身,手触腋下,忽觉一物甚为坚硬,心想:老伯伯此去,再无相见之理,若得他遗物常伴身边,也是慰藉。探手入怀,从老者衣内取出一物,只见这物原是一块小牌,非铜非铁,不见光泽,份量却是极重。他看了半天,见牌上密密麻麻,刻了些古怪图案,翻转过来,另一面却是个篆书的明字。他目不识丁,看后也不认得,随手揣入怀内。
待将老者尸体掩埋,天色已然大暗。那小僧想到从此以后,再难见老者笑貌音容,又伏在坟头大哭了一场。他一日来悲伤劳累,大是倦乏,加之哭后心神恍惚,不知不觉中,竟倒在坟头睡去。此时天地虽寒,他这一觉睡得却酣。及至醒来,已是北斗初横,东方渐白。
他昨日悲伤,也未想日后该当如何,这时眼望群山白茫茫一片,心下怎不怆然?他自懂事时起,便未离开过寺院,连嵩山脚下的小镇,也只是听师兄们偶尔说起过。起身徘徊,一时无计,寻思:这山连绵广阔,似通向极远的地方。我孤身一人,便走上几天几夜,怕也走不出去。心下气馁,在坡上转了两圈后,又坐回坟头想:寺中我是再也回不去了,不如便在这里陪着老伯伯。随后半日,便呆呆地坐在老者坟前。
渐近午时,腹内不觉咕咕乱叫起来。他两日来粒米未进,寒风一吹,不禁打起冷战。又过一阵,自觉终是难捱,暗忖:我虽不能入寺,但去后门求肯执事的师兄,他必会给我些食物。此念一生,精神略振,站起身来,快步向寺院后门跑去。到了山门前,又踌躇起来,直绕了几圈,方鼓起勇气,上前叩打门环。
少顷,门内转出一僧,正是昨日那名执事的僧人,见小僧傻呆呆站在门外,眼一翻道:你还回来做甚么?那小僧吞吞吐吐道:师师兄,我两天没没吃东西了,你那僧人不等他说完,突然飞起一脚,踢向他胸口。那小僧一惊,忙向旁闪身。不料那僧人腿向回勾,足尖搭在他脖颈上,顺势向外一展,将他弹出一丈多远,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那僧人气犹未消,恶声道:你小子要是有种,便去魔教入伙别在这儿摆出一幅可怜相。我少林寺便是把吃的东西喂了猪狗,也不给你这魔教崽子!转身入内,咣地一声,关上大门。
那小僧性子宽和,也忍不住气往上撞,手撑着从地上爬起,暗暗发誓道:我今生便算死在荒郊,也不在你少林停留片刻!心下恼火,不辩西东,顺着西面一条小径狂奔而去。
这一路也不知奔了多远,激愤之下,全然忘了疲惫。待奔到一处山口,这才慢下脚步。他本不知寄身何处,眼见山口那面便是一条大道,于是不加思索地向前跑去。沿大道南行,约走出五六十里,望见不远处山坳之中,坐落着几户人家。
他腹中饥饿,只思觅些食物,当即弃了大道,向山坳内跑来。待到一户农舍前,已累得气喘吁吁,舌燥口干。敲门过后,由屋中走出一个老媪,见他蓬头破服,情状狼狈,连连摇头,回身去屋中取了几个烤熟的山芋,塞在他手上。那小僧饿得发慌,也顾不上道谢,拿起山芋吃了起来,边吃边走,又返回大道。
此后数日,那小僧渴了便抓把雪,饿了便沿途乞食,始终浑浑噩噩,不知所往。
这一日那小僧走得倦乏,正倒在一块避风的大石后小憩。朦胧之际,忽听不远处有人喊道:兀那泼贼,爷们已在此候你多时了!你还要跑到哪里去?那小僧一惊坐起,只见南面一片雪野之中,不知何时已站了四五十人,个个身穿锦袍,头戴暖帽。乍一望去,好似茫茫雪野中,点缀了数十朵五颜六色的小花。
他心下大奇,凝神细看,却见众锦衣人执刃在手,原来早将一人围在当中。那人背负长剑,发髻高纂,身穿一件黑袍,在风中扑喇喇飘摆,煞是醒目。此即伫立当地,昂首傲视,颇有奔逸绝尘之态,只是脸上不知带了甚么,掩得生气全无,唯有一双眸子烁烁放光,透出一丝诡异。
那小僧见场上众寡悬殊,心想:我周老伯那般武艺,仍不免死于群僧之手。这黑衣人孤立无援,也必无幸。想到老者撒手人寰,只剩他孤伶伶一人,又不禁悲从中来,鼻眼发酸。
忽听一锦衣人高声道:朋友究竟有何图谋,咱家原是管你不着,但你私入大内,将今上放于武英殿内的数面金线龙旗盗为己有,咱家可不能视而不见。此人身穿绣花红绒袍,头带水獭圆口皮帽,相貌虽甚平常,目光却极为犀利。他话说了一半,又摇头道:咱家只是不懂,像朋友这样的人物,还要龙旗做甚么?难道朋友自恃武功了得,便要在江湖上发号施令,做普天下习武之人的皇帝么?言罢自觉可笑,忍不住乐出声来。众锦衣人见这人发笑,也跟着哄笑不止。有几人喊道:总管说得不错。这小子得了失心疯,看来真想着做皇帝呢!众人捧腹弯腰,又笑成一团。那黑衣人却背负双手,恍如不闻。
众人笑了一阵,只听那红袍人又道:咱家在大内当差数十年,还从未见过朋友这么好的身手,不但见所未见,简直便是闻所未闻。朋友若能网开一面,将龙旗赐还,咱家绝不敢再找您麻烦。还望朋友高抬贵手,赏兄弟们一口饭吃。说话间一改戏虐之态,言下似对那黑衣人十分忌惮。那黑衣人只是冷笑,仍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