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之树——武侠旧梦 [3]
唐伤把心脏的一记狂跳吞了下去。这种时不时冒出来的怪异幻觉甚至比他此刻的现状更令他觉得恐怖。倘使原本令他发狂的是自己被换掉了身体,现在他隐约有一种预感:这个身体里还有着另一个人同时寄居。
“你是谁?”他听到自己问出声来。
月琴诧异的表情使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想到昨夜这丫头说过的话,他又补上一句:“我的姐妹,还是我的对头?”
他依然不习惯这个声音,因此情不自禁地捎带了一声短叹。
“我……我昨天说的话,你不要计较才好。”月琴红了脸,垂头说。
他顺势提出一会儿要出门。月琴有些为难:“王爷吩咐过,让小姐这几天不要再抛头露面了。我若是陪你出门,凤姨回头要怪罪的。”
“那我一人出去,有过错我一人承担。”
“那怎么可以。月琴大约还在为昨天的话心虚,因此很快让步,“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你是贵人了,即算凤姨现在也不敢开罪你。”
唐伤笑得非常勉强。他想,从箱子里搜出的金银首饰很有一点份量,待会儿若被这丫头发现了一定会起疑。藏着一包东西慢移莲步还要走得优雅,这对于他是太大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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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前面就是天街了,先去哪家铺子?是……”月琴掀开轿帘向外头张望了一下,回头问唐伤。
“就停在街口,你让我随便走走。”唐伤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主意:他多年前来临安时走过一趟天街,可是从哪里方便脱身呢?
月琴回应的表情带着迟疑,但也许是因为昨夜那很不明智的发泄让她心底发虚,她终于还是没有提出异议。
天街纵贯府城,长一万三千五百尺,青石铺地。街中为御道,御道两边为河渠,岸边桃花灿烂,杨柳依依。河渠之外是市民来往的走廊。御街两边店铺林立,是南宋时期,中国最繁华的一条街道。
唐伤站在御道北口,西侧的走廊上,面对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甩开大步向前走去。但窄窄的裙衫束缚了他的脚步,几乎把他绊倒在地。
“小姐——”月琴奔上来扶他。他一手在石板地上支了一下,印得一手的冰凉,另一只手忙不迭地掖紧怀中的小包裹——掉了它可就什么都完了。
“别跟得那么紧。看到你这张脸我就不痛快。”他吐出这句深思熟虑的借口,并满意地看到它立时在两人之间拉出一条无形然而宽广的鸿沟。
月琴拉下脸不说话,嘴却很倔强地嘟起来,像一种北方的面食。
唐伤转身向前疾走——当然只敢用小碎步,少顷回望,见月琴仍垂头远远地跟着。他停,她住;他走,她迎;但总差上那么两三丈的距离。
这两三丈的距离,是理亏,是赌气,还是骨气?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没能给这个丫头带来半点的好处。只一下没留神,她就再也找不到她的小姐——准确地说,是临安城里芳名远播的歌妓邱树的旧躯壳。
【四.邱树】
邱树面临选择。
她守着天光一层一层在波影中明亮起来,湖面的星光散了,霞光渐浓,花树上落下冰凉的晨露,帮助她更快冷静下来。
我这是离了魂了,她想,但若永远如此,也许倒也是一条出路。只怕哪一天忽然还魂,变回侯门深处的一名侍妾,却又如何是好?
不远处有种奇怪的声音,听来莫名的亲切,她逐渐从麻木的思考中醒转,循声找去,只见山边岩石下,系着一匹高大肥壮的白马。那声音便是它一早醒转后“呼噜呼噜”地抖脑袋时发出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牲口身上散发着活物才有的热气,以及略带腌膻的气息。“这也是……我的?”她试探的手刚搭上它温热的身体,白马圆而大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狐疑,仿佛知道主人的魂魄已经被换去。它的身体猛然一抖,把她吓得退后一步。但随后的行为出乎她自己的估计,“她”的右手非常随意、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马臀上拍了一记,口里同时发出“吁——”的一声。而右手拍上马臀的刹那,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从身体里流过,好像这个动作她以前曾经做过无数次。
白马的双耳陡然支棱了一下,仿佛也吃了一惊,然后顺服地低下头来,带着亲昵地摇摇尾巴。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清晰的掌纹无法告诉她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刚才的一瞬间里,白马和她的身体仿佛交换了一种隐秘的信息,它是在向谁摇尾巴?不是我,她想,它原已发现主人的原神被偷梁换柱,那么,它到底又是对谁,低下了头?
她的身体筛糠般地颤抖起来,她隐约感到,在诡异的未来道路上,还潜伏着更多更大的危险,也许是比灵魂出壳、附在一个男人身上更加险恶的可能。冷汗顺着她的鬓角流下来。
“你是谁?”她颤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荡漾开去,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这个低沉的男声让她吓了一跳。
“你是谁……是谁……是谁……是谁……”群山把她的声音一遍遍传咏,声波一次次跌宕之后,终于消失在神秘的虚空。
她站在原地,身体僵直,垂头时看见了脚上的黑色长靴,一身白色劲装,旁人眼中大略不坏。她移身到水边,向水中看时还悬着心,绿色的水镜中映出的人影身长玉立,面孔线条刚毅,略显瘦削,后脑的男髻上扎着白巾。她蹲下身,贴近那影子,与它面对面,那双深黑色的眼睛让她有点着迷。眸子深处透着一股天生的寥落,还有一点别的什么,摄住了她的心神,她再靠近想看明白的时候,额角的碎发碰上了平静的水面、搅碎了镜子,她才陡然惊觉。
她并没有站起身,而是若有所思地在那一片曾经找出另一个灵魂的水泊中浸下双手,清寒的水的触感从手掌中传来——这是她的手了,她捧起一掬清澈的水,把脸埋了进去。脸部皮肤骤然受冷的轻微刺痛让她这才觉得——这是她的脸了。一切的感觉都是新鲜的,但她是否从此就能做一个新鲜的人呢?
她一步步走回白马身旁,每一步都是一点尝试、一点了解。这个新的身体,是否从此就属于她了呢?借着这个身体,她又应该做些什么?
她探出双臂,这臂膀长而有力,她解下马鞍上挂着的一个包裹,坐回树下,慢慢解开包口的结,呼吸却又不自觉地加重了,也许她就要揭开“他”的身世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