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虹中短篇科幻作品 - [赵海虹]

伤之树——武侠旧梦 [6]

  “你……认识宝力格?”邱树几乎是扑到疤面女的身边,急切得几乎想攀住她的脖子。

  “我的命是他捡回来的,他是我的恩人。”疤面女别过脸来望着邱树的眼睛:“你……怎么了?”她略开的领口里露出一抹与面部皮肤迥然不同的玉色肌理,被灰色衣袍包裹起来的身体从这个领口里透出所有酝酿的气息。这气息像迷香似的,让邱树动弹不得。

  ——风在高天上抹开流云。她的琴弦在指下流出琴音,早春的葛岭一山呼之欲出的浓绿。马道上那个驻足倾听的过客又惊又喜的表情。

  无论邱树的头脑多想紧紧抓住那段回忆,但全身涌动的热潮却不听使唤,把她向另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拖曳过去。待她明白过来时,发现自己正把脸埋进疤面女的领口,嘴唇紧贴着柔滑细腻的肌肤。

  邱树惊骇万状的表情被疤面女看得清清楚楚。

  疤面女一把推开惊呆的邱树,夺门而出。青灰色的背影化入月光之外的阴影。

  望着她离去,望着她的身影消失,邱树忽然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痛。仿佛有一只手在搅动她的五脏六腑。最痛的,是头部。她合上眼,脑海中闪过霹雳般的强光。橙黄的下弦月边上露出的奇怪光圈。然后是金属建筑物的内部,闪闪的穹顶,水晶棺上系着链子,不,其实是连着各种管子……

  “不!不!”她听到自己骇异的尖叫。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我不能再见到那个丑女人,我一见她就浑身古怪。我不要这样,我不想做出那种奇怪的举动。不,我不想真的变成男人啊!

  可是邱树的脚步为什么又迟疑了?她出门时一再回顾方才疤面女没有拿走的包袱。

  那是诱惑的宝箱,盛着毒蛇般可怕的未知,但也许是……甘美的希望。

  她多望了几眼,便再也挪不开步子。

  那个包袱,在她看来,像是包裹着她向往、渴盼的整个草原。打开它!打开它!她不停地诱惑自己。宝力格,宝力格就在那里。他就在那里。

  【七.唐伤】

  建康府2是唐伤的伤心地。

  他就是在这里,永远失去了林镜。

  车轮声逐渐响入他的梦境,他这才惊觉马车已到了建康城外。身体还陷在梦中的倦怠里一时无法拔离。那是个什么样的梦啊!

  他梦见自己正在林镜身边小睡,枕着她乌黑柔细的头发,习惯地深吸了一口气,以为会闻到那熟悉的体息。可是,本以为今生都决不该忘却的那种气息却忽然虚无缥缈起来,他努力地嗅啊嗅,从虚无中一丝丝实在起来的却是混合药草味和雄性动物气味的一股体息。

  ——那是一个男人的气息!

  他醒时冷汗湿透了里衣,粘腻地贴在背上。他(她)起伏的胸脯,潮红的面颊,倒引得孟纤华一阵不安:“你不是病了吧?”她探手到唐伤额头一印,“还好,不过为何出汗?”她一边说,一边支起车帘透气。“看不出你这么能睡,昨晚在客栈里歇得不好吗?”

  唐伤摇头。其实近十天来,他没有一夜能睡好。这个女性的身体与他男性的元神至今未能和谐共处。偶尔睡着,总被一个又一个怪梦侵袭。梦里总有各种嘴脸的嫖客,他在重重叠叠的肉体中挣扎,同时却似在渴盼着某种具体的存在。他,不,梦中的她是那样绝望而热切地渴盼着,那一张张狰狞虚伪的面孔背后的另一张面孔,那一重重无耻的躯体之后的另一个身体。

  她向天空的方向伸出双手,从重叠的噩梦中寻求救助,那时候林镜已被完全遗忘,而救星从未出现,只有一声苍凉而悠远的弦乐,让她痛苦的神经顿时舒展。醒来时,永远是一身冷汗,眼泪不知何时沾湿了枕巾。

  这些梦境除了让唐伤感到强烈的不安与迷失,也让他亲身体会了另外一个人的痛苦。他原以为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却也承认现在这个身体的旧主同样很不走运,多少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不知住在我身体里的她现在如何?——不对,也许住在我身体里的是另一个人——这样一想,他顿时惊惶起来——可即便和他交换了灵魂的真的是邱树,谁又能保证他找到邱树之后还能回到原来的身体呢?——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事啊。

  南宋的建康府与前朝相比要寥落许多,建炎四年,金兵的一把大火让城内一片荒凉。如今已是绍兴十五年3,建康城略复旧观,而“金陵公子”骆秋的府邸是城中数得上的宅子。

  马车粼粼驶入骆府,主人骆秋一早在门前迎候爱妻,但见车帘一掀,略微发福的夫人之后,又跟下来一个婀娜的女子,不由瞠目结舌。“这……这……”

  “这位姑娘是唐伤的朋友,遇上了麻烦,我便顺路捎她过来。”

  “哦……这,原来如此。”骆秋回过神来,一边迎夫人入大堂,同时吩咐管家安排客人歇息。

  孟纤华一进内堂便轻声说:“这女子有些古怪,但若不帮她,怕误了朋友。你先飞鸽传书给唐伤,问明这女子的身份。若真是他的朋友,这关山万里迢迢,一个女人走路太不安全。还是让唐伤来接她才是正理。”

  骆秋连连点头:“是,是。夫人想得周到。一路上身体可好?你是双身子的人,以后尽量不要再跑远路。免我担心。”

  “我省得。”孟纤华轻叹一声,“倦了。我先歇息一下。”骆秋应声出门,左右四顾,穿入了安排客人居住的别院。

  唐伤正站在院中发呆。他原本很害怕再到金陵。再到这个熟悉的院落里来。这三年间他也曾来过一趟,当时那种潮湿、粘腻、从周身每一个毛孔往里钻的哀伤与思念,今日已不复有。痛苦怀念,都锐利而明晰,然而却不如上次那样如蛆附骨,无孔不入。

  院里的玉兰已经开残,桃花却刚刚绽放。唐伤也因为心情的改变而略感振奋。这时他看到了表情古怪的骆秋正向自己走来。

  “你这是干什么!”骆秋压低声音抱怨,“居然找到我家里来了?”

  唐伤没有想到与旧友的第一次交谈会这样开场。他尚未反应过来,傻傻地张大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种表情倒又像是本人了。

  “亏你想得出这种借口,唐伤,唐伤是什么人?他这几年早就不是男人了,你拿他做借口……”骆秋急切的面孔让唐伤顿感陌生。他明白了,骆秋一定光顾过葛岭的小红楼。而那句“不是男人”的话也惹恼了他,让他禁不住想打击一下这个自以为是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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