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楼 - [马舸]

第二章 风云暗动意犹狂 [12]

  那独目老僧笑道:许是七侯道高,方有这等妙论。人言英逸之才,非浅短所识。个中浅短,大概即指老衲等人了。拉住尚景侯一臂,与之偕步入寺。众僧鱼贯相随,心中都想:大智师兄向来峻厉,今日倒能压住火气,可见七侯虚名,早已深入人心了。

  众人进了寺院,转折之间,向东行来。尚景侯故地重游,眼望楼阁清幽,草木依旧,心头涌上暖意,但想到即刻便要与方丈相见,又不禁锁眉犯难。烦乱之际,那酒偏又涌将上来,障意迷情。众僧见他一路行来,颇有些身颠步斜,都甚纳闷:以他内力之深,何至于此?难道他假借酒醉,欲将害命之事敷衍过去?

  少时来到天王殿前,只见殿外早立了许多年轻武僧,各穿紧身衣裤,神情兴奋。及见尚景侯到了,都目窥手指,窃窃私语。尚景侯微生不快,但知方丈便在殿内,遂不多语。

  入得殿来,只见其内群僧肃立,竟有二三百人之多。东面一班老僧皆披红色袈裟,个个宝相庄严,神不外露,正是达摩院和戒律院的几十位长老。西面百余名灰衣僧人,皆背挺腰直,目蕴光华,乃是罗汉堂七十二房的带功师傅。另有六七十人,却穿着白色衣裤,有的面带怒容,有的目中垂泪,及见尚景侯走入,竟没人看他一眼。

  尚景侯心中诧异:为何众位师兄见我来了,都露出这副嘴脸?难道我误杀了那几人,他等便视我如仇,全忘了儿时情谊?迟疑之际,却见一老僧面带微笑,向自己走来。尚景侯热流盈怀,忙迎上几步,拜倒身躯道:劳方丈久候,弟子实感无颜。众白衣僧见他有此一拜,都哼了一声,心道:总算他人性未泯,还认我少林为宗!

  那老僧身材高大,面有慈光,正是大正方丈。他苦等其人不至,意下已感不祥,这时见尚景侯拜倒身前,由不得喜生心落,忙伸双手来搀。用力之下,陡觉对方全身空透,力无所施,两手如托虚物,重心骤移,不禁笑道:七侯行此大礼,老衲实难消受。微撤半步,似欲松手。

  尚景侯心神稍懈,倏觉一股极柔和的大力涌来,其势深绵不尽,直如海潮裹身,心道:方丈年逾古稀,内力仍是这般雄浑!我若与之相抗,两下必露形迹,反为不美。双臂微抖,身子向后飘去,从容站起。

  这一抖动作极微,人不能见。大正方丈只觉臂上一麻,两手已被弹开,对方虽是劲发即收,一股脆冷之力却透入肌肤,带些许异样。他是有道高僧,小输半招,并无沮意,微微一笑道:久闻七侯凌腾万相,技入神化。今日有幸实受,果然超逸绝伦!

  尚景侯自知失礼,忙道:弟子酒醉情狂,务请方丈宽谅。大正方丈笑道:当初七侯离寺之时,也曾与老衲做此游戏。如今衰者自衰,强者愈强,老衲已是望尘莫及了。

  尚景侯忆及昔日寄养此间,众僧关爱备至,个个有情,心下大是羞愧,重又跪倒道:弟子无行,致使二位大师因我而死,却才又连伤五命,实负鸿慈。方丈但欲严惩,弟子泥首伏诛,甘愿相偿。大正方丈淡然道:亡者已然超脱,生者何必自苦?七侯能来小刹,老衲已感欣慰。尚景侯愈觉内疚,俯首无言。

  大正方丈将他搀起,紧握其手道:这些年七侯在外逍遥,敝寺从未派人打扰,若非天赐其便,老衲也不敢起念。七侯如能收心,便是鸾凤重来,我少林早备龙池,雀跃以待。尚景侯心下感动,躬身道:方丈厚意,弟子铭肌镂骨,至死不忘。只是弟子散漫惯了,熬不得暮鼓晨钟的岁月,明知身陷泥淖,却已无法回头。

  大正方丈道:我佛妙法传世,原为灭一切法相,期人觉醒自救。七侯至智不惑,何以勘不破一张尘网?尚景侯沉默有时,轻声叹道:红尘虚欢实苦,亦荒诞可恋,弟子尚不忍将其参透。至于佛法,说来皆由心造,终不如'目空一切为高。弟子身在俗尘,眼底已无一物,大可不必再入佛门。

  大正方丈听了,惋然作叹道:七侯已悟我灵觉门户,可惜落在富贵套子里,终不能彻醒。古人云:大名之下,难以久居;朝欢暮乐,亦非长计'。此语透析世情,不惟警人而已。七侯不念此言,也须看老衲薄面,多盘桓些时日。

  尚景侯听他语重心长,也不由动念,说道:弟子留在寺中,亦无不可,但须方丈依我一事。大正方丈喜道:七侯要老衲做甚么?尚景侯手指众白衣僧道:弟子方一入殿,这伙东西便使颜作色,脸上半日不晴。方丈快将他们绑出殿去,每人先打一百背花,替弟子出了这口恶气。

  大正方丈哑然失笑道:好个七侯,原来消遣老衲!你这些师兄虽无成府,可心里着实爱你,与礼佛不差。这一回重又相聚,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言说至此,脸色突然变了,直盯住尚景侯看了许久,方苦苦一笑道:原来老衲念头差了!想不到七侯话未说完,忽向殿外走去。

  独目老僧心知有异,忙上前道:师兄要去哪里?大正方丈颤声道:你等留住七侯,万不可让他离去!言罢疾步走出大殿。众僧见方丈神色异样,都不知出了何事。

  尚景侯也觉奇怪,问那独目老僧道:方丈近来身体可好?那独目老僧皱眉道:师兄一向康健,因何脚底虚浮,竟似受了内伤?众僧大惊,齐向尚景侯望来。尚景侯心头微乱:莫非我适才逞能,不小心伤了方丈?细思又觉不对:方丈内功深厚,世所罕有,臂上略受弹击,岂能致伤?

  此时殿内数百人众,心底都生疑团,但此事突如其来,由不得胡乱猜测,是以大殿内虽然气氛紧张,一时却全无声息。

  忽听尚景侯笑道:方丈想要留我,何须如此布势?这一来我倒呆不得了。大袖一拂,便要出殿。那独目老僧拦住他道:七侯慢动!方丈未回,恕老衲不敢放行。尚景侯面色微冷道:大师真想囚住我么?那独目老僧疑团满腹,铁青着脸道:七侯强要离去,自然无人能阻。但我少林不是任人纵横之所,无论何人,均须收敛些个!

  尚景侯冷笑道:弟子弛荡不羁,也非一日。大师此时才来教诲,太晚了些罢?那独目老僧退开一步,单睛放光道:七侯气傲千古,凡事任情恣性,谁人敢言教诲?但你五岁入我少林,其间虽来来去去,总也有七八年耗在空门。敝寺虽不便言恩,却也不曾亏负。此刻事尚未明,七侯便要离去,老衲恐日后招人议论,说我少林布恩施德,到头来竟遭恶报。

  尚景侯闻听此言,不由暗暗着恼,斜望那黄眉老僧道:我早说两下相见,未必会有好景。大师强牵我来,便为了此等场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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