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情殇 [10]
那老妪骑着骡子前行,虽是眉头深锁,对迎面而来的百姓却不再理会。周四想到不久便能入京,也忘了尚受制于人,身子僵不能动,双目却不住地左右张望。
哪知又行了一百多里,仍未见到京城半个影子。周四心中失望,寻思:莫非她不是去京城?睁大眼睛看了半天,见前面不远处是一片山丘,心下更疑:是不是她走错路了?本待出声提醒那老妪,怎奈哑穴被制,又作不得声。
那老妪凝视前面山丘,轻叹了一声,忽然转过身来,抓住周四衣领,将他从筐中拽了出来。周四在筐中坐了数日,骤然而出,颇有些依依不舍。随觉身子一沉,那老妪已提着他从骡背上跃了下来。
此时已是深秋时节,瑟瑟秋风之中,草木凋零,枯叶遍地,大有萧索凄凉之感。那老妪提着周四,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这才展开身形,向丘上奔来。
待奔到山丘之上,周四偷眼观瞧,见原来四面山丘各依地势,如怀似臂,将中部宽阔的山涧围成了一块盆地。几座山丘东西回括,将这块盆地包揽得似一个大庭院相仿,形势极为幽胜。仔细看时,只见盆地延绵七八十里,隐隐约约,似还建了许多碑楼,心道:谁人在此建了许多楼台石碑?看气势倒真不小。
那老妪辨了一下方向,迈步向北面坡下奔去。少时下得坡来,脚下仍是不停。周四好奇,眼珠不住地乱转,及见迎面矗立着一座十多尺高的大石牌坊,结构宏伟,造型奇特,牌坊夹柱石上,蹲着许多石雕的麒麟、狮子和不少叫不出名字的怪兽,更觉诧异:这可是什么所在?
那老妪身如鬼魅,倏忽间又过了一个大红门。周四见红门内一条宽阔的石道中央,立了块巨大的石碑,碑上密密麻麻刻了许多小字,忍不住向上观看。他识字不多,碑上几个醒目的大字倒还认得,见写着: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心想:大明长陵是什么东西?
那老妪对这里似乎甚熟,过了几个石门后,忽然隐身在一只石兽下。一会儿光景,便见一队锦衣人从西面走来。周四瞧众人腰挎金刀,各个脚步凝重,显是武功不弱,不由起了惧意。那老妪面无表情,目中却露出警觉之色。
一队人四下张望一会,便即折而向东。少顷,忽又转了回来,向南走去。过不多时,已有四五队人由此而过。周四见此处警戒如此严密,一颗心直提到口边。
那老妪静等一阵,见再无人来,忙拎起周四向东窜去。她心中似有所忌,再不敢由门中直入,蛇行鼠蹿之间,提着周四绕过了两座院落,又伏在几棵隐蔽的树下,细听周遭动静。
周四听四下里寂寂然全无声响,枯叶坠地之声也仿佛隐约可闻,一颗心跳得更是厉害,深恐有人从什么角落跳了出来。
那老妪听了一会儿,露出一丝笑意,提起周四,向第三层院落纵去。周四闭上双目,暗暗叨念:只是别让人发觉便好。正提心吊胆时,忽听那老妪阴森森笑了起来。周四暗暗叫苦:]她怎还敢笑出声来?^睁开眼时,见迎面赫然立着一块石碑,上写着:大明成祖文皇帝之陵。
他虽少不更事,此刻也已知道立身之处便是皇帝的陵墓,眼望碑石后便是一座长满松柏的大土丘,心下更不怀疑,直惊得一佛升天,二佛涅?,大张其口,连呼吸都似停止了。
那老妪见他吓得魂不附体,哂笑道:我只当你这小鬼天不怕地不怕,谁知见了皇帝老儿的坟冢,居然吓成这样。眼见周四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似要说些什么,伸掌拍开他脑后哑穴,问道:你既到了这里,还有何话说?周四穴道被解,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你将我带到这里做什么?那老妪冷冷一笑道:我等了快四十年,便盼着有这么一天。周四听她声音尖厉刺耳,忙道:你小声些,别被人听到了。
那老妪道:这是朱棣的坟冢,非朱氏子孙谁敢进来?周四道:那你为何进来?那老妪嘿嘿笑道:我要来便来,谁敢管我?周四见她一脸凶悍之相,知其不可理喻,又道:便算无人管你,你自己来便是,为何将我也领到此处?那老妪道:没有你,我还来此做甚?周四奇道:为什么偏要有我,你才肯来?
那老妪恶狠狠瞪了他两眼,说道:今日既是你的死期,我便让你死个明白。周四早知她对己必有图谋,听了这话,仍是一惊,失声道:我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杀我?那老妪怒道:你可是周应扬的弟子?周四心想她必是与周老伯结下深仇,这才迁怒于自家,忙道:周老伯对我虽好,却不是我师父。
那老妪上前打了他一记耳光,骂道:你一身内功皆其所授,还要狡辩!周四挨了一下,脸肿起老高,心中气苦,高声道:我便是周老伯的弟子,又能怎样!那老妪道:你师父从前对我不起,我自要将这笔帐算在他弟子头上。周四撇嘴道:我周老伯是我心中最了不起的人,会有什么事情对不起你这妇道人家?那老妪听他语中大有轻视之意,本待出掌再打,不知怎地,脸上忽地红了起来,手掌挥出一半,又缩了回去.
周四只道她心虚,更是不依不饶地追问:你说我周老伯怎么对不起你?那老妪脸上更红,过了半天,方低声道:他与我山盟海誓,后来却不守誓言。这不是对不起我么?说着将头扭向一旁。
周四一路上都见她凶神恶煞般折磨自己,哪会想到她也有怯馁之时,心中大是快慰,故作不解道:我周老伯与你说了什么山盟海誓?你倒说出来听听。那老妪身子微微颤抖,猛地回过身来,恨声道:我说他对不起我,便是对不起我。你怎敢多问!
周四恐她恼羞成怒,不敢再恶言相激,心道:听她话中之意,似乎年轻时曾与周老伯有情,后被抛弃,始因爱生恨。想到数天前自己也曾为情所困,苦不堪言,顿生恻悯之心,合计:我何不学陆兄之法开导于她?她若能将情义勘破,或许便不会取我性命。他本是聪明绝顶的人物,此即又已将爱欲抛却,心中哪还有半点束缚?眼见那老妪为情所惑,只觉又是好笑,又有些可怜,正色道:你虽喜欢我周老伯,可他既抛弃了你,你便该知道愈是苦求一种东西,愈是得不偿失。况且我周老伯那样的人物,自是早就看出女人都是轻贱之物,哪会将她们放在心中?
那老妪听他口气,便与琪瑶楼上那个花花公子如出一辙,回身啐道:你小小年纪,便想用这些鬼话教训我么?周四道:以前有几人曾劝我抛却私情,做番大事,我只是不听。此时闯出情关,才知人生别有洞天。那老妪见他躺在地上,仍掩不住一股豪迈气概,心道:这少年此时神情,便与那老鬼三十多岁时全无二致。这副模样,直教人爱恨不能。嘴上却骂道:你也要学那老鬼,去图世间的虚业浮名!周四道:周老伯是否图过虚业浮名,我并不知道。我只知周老伯那等人物,女人是不配爱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