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 [马舸]

第十章 情殇 [6]

  方笑言一时触动悲怀,情不自禁地唱道:五方多杂厝,民风故不纯。翩翩立浊世,如日被浮云那女子听他词中隐有抑郁之情,不觉偷眼观看,但见方笑言仰面高歌,字字珠玑,神情颇为潇洒,哪还有半点商贾之气?暗想:这二人皆有才思,看情形只是随从。仆从尚如此顾盼不群,其主必定不同凡响。想罢望向周四,目中满是羡爱之意。

  陆忆裳大喜,突然走到周四身旁,提气歌道:名都出妖女,京洛出少年他内力本就不弱,这时聚气扬声,更是高亢激越,嘹然有穿云裂石之势。周四内力远胜于他,但此刻神志模糊,心舍难守,比常人犹为脆弱。加之陆忆裳有意在他耳旁大叫,声音中所含内力一分不剩地冲入他耳中,当下直被震得心惊肉跳,大叫一声,抬起头来。刚一抬头,便见面前赫然坐着一个绝色女子。

  他此刻神志已然失常,双目迷离望去,见此女云鬓高挽,纤腰盈掬,娇艳似芙蓉出水,妩媚如月夜幽兰,一双明眸正满含情意地望着自己,心中登时大乱。忽听陆忆裳道:你心上人来了,你还愣着干甚么!周四听了,恍惚间哪还辨得真伪?只当这女子便是令自己泣血椎心的负心人,腾地站了起来,狂喜道:你你来了!迈步上前,便要抱那女子。谁料陆忆裳突然将那女子搂入怀中,顺势将手捂在她嘴上。屋角那个老妪见状,霍地站起身来,目中精光大盛,迟疑一下,却又坐回椅中。

  周四惊喜之际,猝见陆忆裳将那女子揽入怀中,脑海中又浮现出华山上自己心上人与那男子卿卿我我的一幕,怒火顿时涌遍全身,恨不得将那男子碎尸万段。陆忆裳见他浑身乱颤,立时便要动手,厉声道:她已与我同床共枕多日,你还要痴心妄想么!

  方笑言见陆忆裳如此行事,正要喝止,猛听周四悲呼一声,直楞楞立住不动。众人见起了变故,都惊呆了。陆忆裳见周四凶神般望着自己,知其一旦出手,自家绝难幸免,当即把心一横,将那女子按在桌上,拼命撕扯摸咬起来,两眼仍死死盯住周四。

  却见周四脸上露出极古怪的神情,忽尔悲愤欲绝,牙齿咬碎;忽尔又似忆起了甜蜜的梦境,温馨而笑。片刻之间,神情由悲而喜,由喜而悲地转了数回,一张苍白的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忽听咔嚓一响,楼板竟被他踩裂。那老妪面露惊愕,嘴角抽搐几下,却终未开口。

  陆忆裳见周四头上雾气笼罩,渐渐连眉目也看不清晰,知他正与自己心中的情魔相斗,此时若无人从旁相助,时候一长,必要耗尽心力而死。情急之下,突然将手从那女子口上移开,蛇一般滑到她腋下,轻轻搔挠起来。那女子又羞又急,却忍不住放声大笑。她腋下奇痒难当,笑声便无半点节制,旁人也不觉得怎样,周四听在耳中,却觉这笑声充满了淫荡之意。他此时心中情欲已占了上风,闻此一笑,理智一下子又将爱欲压了下去。陆忆裳观其神色有变,从桌上拾起一根筷子,塞到那女子手上,直向周四扑来。那女子尖叫声中,筷子已戳在周四前胸伤口处。

  方笑言大喝道:忆裳,你要干甚么!语声未息,忽听周四长嘘了口气道:多谢陆兄。方笑言侧目望去,只见周四大汗淋漓,衣衫尽湿,神色却与适才判若两人,倒似从身上卸下了一副重担,心中大是不解。

  陆忆裳放脱那女子,喘息着道:大梦谁先觉他本想开句玩笑,说了一半,便不住地以袖拭额,喘息不止。方笑言恍然大悟,惊喜道:陆郎医人之法,果然与众不同!陆忆裳报以一笑,冲那女子道:我家公子心头有些顽症,久治不愈。今出此下策,实不得已,请姑娘恕罪。言罢一揖到地。

  那女子怒声道:公子是知书达礼之人,行事怎不顾斯文?我虽是青楼女子,便任人凌辱么!说罢便要离去。陆忆裳忙拦住去路,赔笑道:唐突佳人,忆裳之罪。还望姑娘海涵。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塞入其手,又不住地作揖。那女子虽有些傲骨,但身处风月场中,也不好过分得罪客人,冷然道:公子若要我相陪,须多些庄重。陆忆裳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又取出一支金簪,表过赔情。方笑言见他执意要留下此女,只道他又有贪欢之意,不禁微笑摇头。那女子见对方送银赠簪,出手豪阔,只得道:妾去换件衣衫,几位稍候。说罢迈步出门。

  方笑言道:陆郎今夜又有寻芳探幽之意?陆忆裳笑而不答。忽听周四开口道:陆兄为何助我?陆忆裳正色道:贤弟为江湖所不容,小兄为武林所不耻,同是沦落之人,故不忍见贤弟为情所苦。周四此时心中澄明一片,知他适才一番举动,实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又听他语中大有相惜之意,脱口道:日后若有人轻视陆兄,我绝不容他。陆忆裳见他满脸诚挚,知今日虽然行险,却终于交了这个朋友,忙握住周四双手道:贤弟日后若能闻达于世,望能稍念今日之情。周四连连点头。

  陆忆裳欢喜无限,暗思:情之为物,最是毁人心志。他此时虽有所醒悟,但恐天性始然,日后又有反复。我当再进言词,绝了他一生情患,那时他方能心无旁骛,称霸江湖。笑道:小兄愿为贤弟补献愚言,彻底觉悟浮情。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方笑言久历风情,知情之为物,最是缠绵难尽,往往此时已觉看破尘缘,彼时又忽地旧愁新怨,齐涌而至,连绵郁结,直是不死不休,当即赞和道:陆郎所言极是。四弟此时仍不能跃然于情字之上,若不乘此涤瑕荡秽,恐终要功亏一篑。陆忆裳哈哈一笑,拉周四回到席间,说道:实则世之情种,所以不能跃出樊笼,非其不知情,乃其不窥人之本性。周四道:人之本性?陆忆裳笑道:贤弟颇有慧根,可知人心深处,装的是甚么?周四虽然聪明,却从未想过这些,只有茫然摇头。陆忆裳正色道:大凡天下男子,其心深处,多装着罪恶二字。又冲方笑言道:方兄寒窗数载,可从诗书中看出圣人良苦用心?方笑言思忖半晌,醒悟道:圣人教人以忠孝仁义,便是启人良知,抑其罪恶么?陆忆裳道:万卷贤经,所言也不过是良心二字。

  周四听到这里,似有所悟,抬头问道:那女人的最深处是甚么?陆忆裳笑道:男人心存罪恶,女人自然便是下贱了。一语未了,那老妪忽然站起身来,双手乱摇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陆忆裳不以为忤,仍道:女人心性下贱,故圣人才推崇三从四德、九烈三贞。名目虽是繁多,归根结蒂,说的也只是羞耻心三字。言罢望向那老妪,见她也紧锁眉头,似也在回味斯言,又道:以良心而抑其罪恶,以羞耻心而掩其下贱,确是用心良苦。只是当今天下,良心与羞耻心实已脆弱不堪了。此二心日渐削弱,方兄以为如何?方笑言仰天叹道:罪恶与下贱并行,我大明已落入男盗女娼的境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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