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 [马舸]

第十章 情殇 [3]

  伙计们都是粗人,也听不懂他说些甚么。方笑言见几人皆露憨态,苦笑道:钟吕毁弃,瓦缶雷鸣。今朝中显贵皆存无厌之心,我大明社稷岂不危矣?伙计们随他有年,已然司空见惯,都望着他傻笑。方笑言无可奈何道:士读于庐,农耕于野,工做于肆,商贩于市,此皆天命使然,实非人力能强啊!言罢望向湖心,不同理睬众人。

  约过了半个时辰,忽听东面马蹄声响,有二人纵马向这面奔来。方笑言移目观瞧,见当先一匹马上坐了一人,头带软纱唐巾,身穿紫绣缎袍,足登一双嵌金线飞凤靴,曲眉朗目,面如美玉,当下朗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人哈哈大笑道:探花郎至此,别是来寻甚么雨窟云巢吧?方笑言笑道:锦帐罗帏,桂宫仙姊,皆陆郎专好。愚兄老矣,不敢再入花林粉阵了。那人一面扬鞭,一面调侃道:只怕兄长言清行浊,语不由衷吧?说话间已奔到近前。

  方笑言满脸喜色,大步出亭道:扬州城若有些徐娘半老,犹尚多情之人,愚兄或能有些寸动。那人跳下马来,椰榆道:有是有的,就怕方兄到时眼花耳热,做不得真了。二人握手相视,都笑了起来。

  二人笑罢,挽手走入亭中坐定。那人端详方笑言道:几年不见兄面,不想却发福了。方笑言笑道:昔读圣贤之书,惭作言行,惶恐终日,每每读到道貌岸然之处,不免汗流浃背,寝食俱废。今再不闻圣贤教诲,自是形骸放浪,心广体胖了。

  那人扑哧一笑,又正色道:子弃圣经贤传,而慕于小利,致令斯文扫地,思之汗颜否?方笑言虽知他只是故意调笑,仍叹息道:方某数载寒窗,学无所遗,辟无所假,功不可谓不勤,心不可谓不诚。然近几年方始悟出,圣人之误国害民,犹胜于寇贼!

  那人一怔,拊掌笑道:兄如此才人,犹出此言,我大明亡了!笑了几声,又问道:近闻关中饥民作乱,颇有声势。兄在秦地,当知究竟。方笑言不屑道:数股草贼,成得什么大事?陆郎向来轻慢,何挂怀此等事?那人微笑道:所谓云起龙骧,化为侯王。自古英雄,多不免冠以贼名。兄为何轻贱他等?方笑言愤然道:贼视人如芥,残虐好杀,皆狗彘之徒。方某羞言其类!

  那人见他面有怒容,哂笑道:官巧取,贼豪夺,自古亦然。兄何必如此义愤?以我看圣人绝人之思,官吏昧人之财,我辈贪人之色皆属贼行!方笑言面色微沉,垂首不语。那人见他不悦,话题一转道:我闻兄来,已命人在城中琪瑶楼备下酒筵。兄何不随我入城?方笑言道:此处景致颇佳,无意他往。那人知他贪恋景色,只得道:]此湖之秋,明净如妆。兄既有雅兴,小弟相陪便是。

  二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那人忽道:久闻西安才子俊雅风流。兄为其冠,以为余者如何?方笑言鄙夷道:西安学子虽多,均是做赋穷经之辈,群居终日,言不及义。方某耻其行而陋其才。

  那人笑了一笑,又道:听说兄一掷千金,与那紫嫣姑娘许下山海之盟,可有此事?方笑言淡然道:春宵苦短,湘妃含怨,纵有些雨恨云愁,到如今亦如长空迅扫,还念那前世之盟做甚?言罢瞥向亭外的周四,慨然道:世间女子,多是浅薄轻贱之辈,空仗些浪色浮姿,媚俗于世,何以天下大好男儿,却欲为其剖肝沥胆,毁志妄行?

  周四立在亭外,心中一动:莫非他是在说我么?正疑间,却听那人道:如花美人,英雄尚不能弃,况乎余子?话音未落,突然纵出亭来,伸手抓向周四肩头。周四一惊,托住那人手肘,向上轻带。那人立觉脚下无根,直欲摔出,忙飞起右腿,踹向周四前胸。周四挥掌削其足背,蓦地手臂外翻,托住那人来腿。他剑伤初愈,臂上不敢过于使力,向前迈上一步,小腹猛地撞在那人腿上。他一身功力皆聚在腹部,这一撞之力端的了得,直将那人纸鸢般弹了出去,扑通一声,摔在二三丈外。

  那人跌落在地,并不爬起,仰天大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扬州陆忆裳,今日可服了你了!说着手舞足蹈,又笑了起来。

  周四于那人入亭之际,正坐在一旁歇息,本未看清来人面目,这时听他报出姓名,心中一惊:莫非此人便是当日在泰山上那个陆忆裳么?言念及此,暗叫不好:他前时上泰山,必是为了明王心经。今日他既认出我来,说不得会寻找麻烦。

  陆忆裳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尘土,笑望方笑言道:方兄居然请得此人护驾,确是让人佩服。方笑言初见二人动手,不免心惊,待见二人似是相识,这才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道:此乃我路遇的兄弟。陆郎认得他?陆忆裳眼望周四,暗暗合计:此子武功强我甚多,我若夺其心经,怕力不能及。他心思转个不停,嘴上却道:泰山一面扬名远,天下谁人不识君。此子乃武林中鼎鼎大名的人物,也不知有多少人对其刻骨相思呢!方笑言信以为真,愕然道:原来四弟是江湖上的英雄!陆忆裳冷笑道:此子日后重振少林,中兴明教,可是个惊天动地的人物。方笑言当他真心赞誉周四,喜出望外道:陆郎所言不错。周四弟龙行虎步,瞻视不凡,绝非久居人下之辈,后必为一方雄主。

  陆忆裳闻言心动,凑在方笑言耳边,低声道:兄长精通易理,莫非此子果有些贵相?方笑言也放低声音道:不瞒陆郎,周四弟乃王者之表,实是贵不可言!陆忆裳哦了一声,追问道:兄长如何与他结识?方笑言微微一笑,将如何在道旁救了周四及周四为情所苦等事说了与他。

  陆忆裳听罢,眼珠转了几转,暗自思忖:我欲得其心经,已是不能。此子与少林、明教皆有极深的渊源,加之命主大贵,说不得日后会有一番大作为。他此时落魄江湖,我若诚心结纳,他必感激不尽。日后他有所建树,我也可借此旧情在江湖上扬眉吐气。想到这里,满脸含笑道:多情至此,我爱其诚!走到周四面前,揶揄道:'何等婵娟,令贤弟回肠至此?小兄不才,愿指迷津。

  周四见他二人私语,本自狐疑,不想陆忆裳含笑上前,竟说出这番话来,虽感意外,也不由勾起了心酸之事,仰头望天,目中渐渐湿润。陆忆裳见状,故意讥讽道:雁影分飞,芳心无意,唯余悲怆乎?周四闻言,想到自己实如孤雁飘落天涯,此生再不会与那女子相见,泪水霎时涌了出来。

  陆忆裳见他悲伤至此,感叹道:我爱其诚,我怜其苦,我笑其愚,我责其行。叹罢又冲方笑言笑道:此子今日之状,较兄十年前若何?方笑言道:我十年前只是荒唐,周四弟此即却是迷失。荒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迷心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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