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 [马舸]

第十八章 绝谷 [3]

  众人走上栈道,只见道上每隔一丈多远,便站了一名执戟的军卒。这些军卒见众人来到,纷纷跑上前来,抢了众人坐骑,狂呼着向主营方向驰去。那军官走不多远,便吩咐一队人留在原地。如此行出三四里路,人马已大半守在了后面。

  周四随那军官前行,忽闻到一股十分古怪的气味,初闻之下着实令人做呕,再闻片刻,便让人感到昏昏沉沉,通身极不自在。周四觉出这气味是从谷中飘来,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气味?那军官以手掩鼻道:兔崽子们死在谷中,天热尸体腐烂。他***,说不准里面正行着瘟疫。周四听说这气味竟是腐尸身上所发,心中一阵发毛:此处距谷中尚有几百丈之遥,便如此恶臭熏天,看来困死的人必然不少。我若入得谷去,一旦无法脱身,那可要烂在里面了。他对官军并无惧意,但想到谷中腐尸遍地,惨不忍睹的景象,不觉踌躇起来,反复权衡,拿不定主意。

  那军官走到栈道尽头,见谷中并无异状,便命数百军校在一处高坡上?望看守,余众则占住栈道尽头的几个险要所在。

  周四见上千官军将此处守得铁桶相似,居高临下,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寻思:我奔波数日,方寻到闯营,此刻近在咫尺,为何心生畏怯?我欲借闯营立业扬名,便当与营中兄弟同赴危难,否则又如何能让将士们敬服?还谈什么功业宏图?此番我只身入谷,若皇天果托我以大事,闯营必能绝境逢生,此后助我成名立业。如闯营脱困不出,我丧身此谷,那也是我命贱身微,不堪大任。他志激虎胆,胸中顿时充满豪情,打马上前,对那官军道:小的欲入谷查探贼人虚实,咱这便别过。

  那军官愕然道:群贼已是笼中困兽,早有噬人之心,你还敢前往?周四笑道:当年有一位朋友曾对我说:以必胜之心临恐惧,以矜高之情临深渊,才是男儿本色。周某今日,方知个中真义。说罢哈哈大笑,打马向谷中奔去。那军官喊道:撑得天,你不要命了!周四头也不回,朗声笑道:我命在天,不劳挂怀,只恨不能为将军守夜防贼了。众军校见他打马如飞,都喝骂道:你小子逞什么英雄?一会让贼人剁了你!

  那军官默然望了一会儿,仰头叹道:好贼!好贼!果是人中一等的悍性。此等人物也甘心做乱,贼实难制了!

  周四狂奔不停,顷刻间冲入山谷。正打马疾进,忽见两旁树丛中窜出上百人,拦住去路。这伙人都是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猛一望去,真如蛮荒野人一般。

  周四见众人形容枯槁,个个憔悴虚弱,虽手持利器,却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能倒下,笑道:各位不要误会,敢问可是闯营的兄弟?为首一条大汉勉强举起刀来,指向周四道:快滚你娘的蛋,若若敢入谷,爷爷们便将你碎尸万段!这句话大有恫吓之意,但说者有气无力,听者便只觉滑稽可笑。两旁人众本欲再出恶言,吓退周四,无奈人人骨立形销,羸弱不堪,哪还有力气虚张声势?

  周四瞧众人形神不全,笑道:在下与闯营有旧,各位只须告我闯营所在便是。那大汉向谷外望了一眼,见并无大队官军跟来,挥刀胡乱一指道:闯营在里面,你小子要是敢去,保你不剩全尸!言下已有放行之意。

  周四笑道:兄弟们打起精神守着,在下可要去了。微一踹蹬,向前冲去。那伙人在后面装模作样地喊道:有人入谷了!前面的兄弟快将他截住!喊不几声,便都躺在地上,不再理会。

  周四纵马前行,走不多远,便见谷中到处是残旗断戈,死马腐尸。有许多尸体漂在积水之中,已溃烂难辨,更有不少浑身赤裸的女尸也被丢在沟边道旁。四下里刀枪弓矢抛得遍地都是,被雨水浸泡后脱胶坏损,大多不能使用。两面坡上横躺竖卧了足有几千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见周四奔来,只有数人挣扎而起,嘶声喊叫,余者头也不抬,僵卧如木。

  周四见数千人瘫仰不动,仿佛天塌下来,都已与己无关,心道:看来官军并不知谷内虚实,不然只须派上千兵将冲入,便可将谷中人马一鼓而擒。

  他愈向前行,惨像愈是触目惊心,只觉每向前一步,便离鬼门关近了一分。他纵有豪胆,但周遭水恶山穷,沉沉死气,数万人困兽待死,呻吟怨骂声不绝于耳,也吓得他肉跳心惊,魂魄悸悸。

  他打马转过一条乱石小道,眼见前面又有上千人蜷仰道旁,吮痈舐痔,刮癣除疮,各现恶态,心中一阵烦躁,高声喝道:尔等快些告我,闯营何在!这一声洪亮异常,回音在谷中响个不停。上千气竭形枯之众猝然听了,都惊得目瞪口呆,半天也不转睛。

  周四眼望众人或气息奄奄,或呆若木鸡,心中一阵焦急:我冒死来此,只想与闯营兄弟戮力同心,共图大计,谁想众人竟萎靡至此。我对闯营一片丹心,满腔热望,终是白费了。

  他心中懊恼,正欲扬声再喝,忽见迎面奔来几匹快马,当先一匹马上坐了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浓眉大眼,身材甚是魁梧,挥刀喝道:那贼兵,你怎敢入得谷来?还如此猖狂!这青年喝罢,纵马奔到近前,舞刀向周四头上劈落。

  周四见他面容憔悴,眉宇间却露出一股悍然之气,一刀劈落,仍是极有威势,心道:这人被困多日,尚有如此斗志,倒是令人钦佩。右手上翻,中、食二指夹住刀背,说道:朋友听我一言,不必用强。那青年一口刀被他手指钳住,几番抽拽不出,忽松脱刀柄,笑指周四道:爷爷腹中无食,虚脱了身子,不然这一刀便劈死了你!

  周四见他笑得粗豪,全无穷窘之相,大生好感,笑道:不错!朋友腹空力乏,这一刀仍劈得大有模样。佩服,佩服!二指一弹,钢刀飞出,正插入那青年后背刀鞘之内。

  那青年一呆,翘指赞道:好功夫!我便腹中有食,也赢你不得。上几回来劝降的贼兵都被爷爷杀了,你也不必多言,这便走吧。周四道:你等势败途穷,为何还不归降?那青年面色一沉,冷笑道:各营谁都降得,只可惜我营名号起得刚强,没留下归降的余地。周四疑道:什么名号?那青年爽声笑道:天下无奇不有,可你听过有闯营投降的道理么?周四听到闯营二字,心中大喜,问道:莫非你们是闯营的兄弟?那青年昂然道:不错,爷爷便是闯营的一只虎李过。周四拍手道:好个一只虎,倒也有些虎气!你家闯王在哪里?那青年道:我家闯王不在此处。你找他做什么?周四急道:他怎会不在这里?那青年道:我等虽是闯王部下,却已分营自立。此处三万兄弟,均归我叔父统领。周四忙问道:你叔父是闯营哪一位?那青年道:我叔父便是闯将李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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