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故旧 [6]
片刻光景,孟如庭便觉胸间畅爽,苦痛大减,心下暗暗钦佩:我心脉受创,如自行调养,至少要数日方有起色。四弟只需片刻便调顺逆气,培护伤经,且内力入体沛而不冲,将我数年所习浑厚内力尽数包容。这等神功容纳百川,我万不能及。他经气通畅,精神顿时好了许多,握住周四双手道:当年我将你托于梁王处,返营不久,安大哥便中伏被擒。我与你二哥赴川迎救,终是迟了一步。安大哥成都遇害,实令人肝心欲裂。说着目中湿润,长叹一声,又道:我二人救安大哥不得,急往昆明寻你,谁料昆明城破,梁王被擒,偏你又没了踪影。我与你二哥找遍云贵,寻你不见,后遇奉祥混在难民之中,始知你与明教叶凌烟在一起,当时只道你已被明教中人接走,这才放下心来。是时朱燮元初平云贵,捉拿梁王余党。我三人无处容身,只得北上,途中遇到主公,蒙其收归帐下。唉,谁想四弟也话说至此,目中流露出一丝伤感,长叹一声,显得颇为无奈。
周四默不作声,心道:大哥明明弃我于不顾,何必费心编此巧词?他心中有愧,自想抚我旧痛,只是情随事迁,我已不是当日率真少年。孟如庭见他缄口不语,暗思:当年我将四弟孤身一人送至昆明,确有不妥之处;城破之时,四弟必受了许多惊吓。他即便怨我,也在情理之中。当下不再提及往事,只问他多年来一些境况。周四漠然应付,答非所问,避而不谈几年来许多经历。孟如庭与他聊得一阵,始终不能投机,只觉周四句句凉薄,心性大变,失望之余,也无话题。
夏、奢二人自周四入帐,都甚欢喜,及后见周四为如庭疗伤,那自是手足情深,大有悔过之意,故尔在周四身旁插言递语,好不亲热。周四不冷不热,与二人说了几句,眼见如庭双眉微皱,似露烦躁之情,知多留无益,站起身来,便要告辞出帐。孟如庭劝留几句,也不心诚。夏、奢二人却百般苦留,恋恋不舍。
周四看在眼中,暗悔此行,握了握夏、奢二人双手,迈步便走。未出帐门,又停下脚步,走回如庭榻前道:我几年前见那华山派女子已怀孟兄骨肉。她柔弱女人,甚是可怜。孟兄若念旧情,便将她接到营中,免受华山派群小嘲笑欺凌。孟如庭愕然道:四弟此话从何说起?孟某一生视红粉如粪土,岂会与妇人苟且,毁誉污名?
周四冷冷一笑,心道:那女子身怀有孕,乃我亲见。大哥至此还要抵赖,何等薄幸?他忍心抛妇弃子,我还与他讲什么兄弟之情!转身疾步出帐,从此不信如庭。
夏、奢二人见周四出帐,急呼跟出。周四恨如庭品行,头亦不回,直向营门走去。
行不多远,忽见西面几座帐前人影一闪,随即隐没。周四见此人身法快极,窜伏无声,若非自己这等目力,万难察觉,心头一凛:这人轻功好高,罗营中还有如此好手!他好奇心起,展动身形,直向西面几座帐篷掠来。待到一座帐前,只听左侧一声轻响,当即不假思索,纵身奔发声之处扑去。飞在半空,忽觉背后有些异样,一惊之下,猛地凭空腾起三尺,身子似细柳迎风,向后折荡过来。这一变无依无凭,飘忽怪异,犹如鬼魅。刚一腾起,便见身下寒光一闪,一人长剑如蛇,飞动而过。
周四凌空下望,寒意陡生:这人剑法怎地如此了得!原来那人一剑刺出,人与剑仿佛都化成了一缕轻烟,空空渺渺,人剑难分,其间那一股淡然清弱之气,笔墨难描;周四若非腾高后折,实难躲开这匿影藏神,深曲微婉的一剑。
周四暗叫侥幸,身在半空,疾向那人头上抓去。那人也未料周四有如此身手,咦了一声,长剑顺势折转,挑向周四臂弯。此时周四已跃在他身后,他身子不转,长剑却灵动至极地反刺过来,比常人正面出剑还要轻灵随意,剑尖似长了眼睛,毫厘不差地挑向周四曲泽、天井二穴。
周四本占先手,不意那人随便刺出一剑,恰攻其弊,不争而争,从容不迫地将他优势化去。周四大急,不顾对方剑到,劲力贯注指端,疾抓那人头颅。那人觉他指上劲气凌厉至极,自家上半身尽被笼罩,微吃一惊,长剑不敢再递,飘身退在两丈开外。周四这一抓用上全力,若遇常人,无须抓到实处,便可令对方筋断肉裂,那人竟能从容退避,浑若无事,武功委实深不可测。
周四落下身来,肉跳心惊,如临大敌。借营中微弱灯火望去,只见那人一身白袍,发如霜雪,细目长眉,疏须飘洒,年纪虽在六旬开外,却无半点龙钟之态,清奇古貌,已显仙风道骨;落寞情怀,更添别样丰神。周四看得一眼,一颗心险些从口中蹦出,愣了一愣,突然抚掌大笑。
那人凝视周四,微露怒容,忽又垂下长剑,轻声叹道:不想贼中尚有这等好手!唉,想来他也该有这般年纪了,若还在世,定已长成轩昂男子,伟岸丈夫。
周四听了,摇头笑道:伟岸丈夫实不敢当,但确已非当初跳脱少年。那人闻听此言,神色一变道:你你是何人?周四展臂自瞧,随即笑望那人道:木先生真的认不出我了?那人全身大震,长剑失手落地,直楞楞盯住周四,嘴唇轻轻颤动,尚未开口,两行浊泪已然夺眶而出。周四情不能抑,上前拉住此人,一时悲喜交加,也不由潸然泪下。原来面前这人,正是明教长老木逢秋。
二人四手相握,久不分开。木逢秋怔怔痴痴,只是落泪,半晌方止住悲声,哽咽道:属下这可是在梦中么?双膝一软,跪下身去,双手却紧紧抓住周四衣襟,似生怕他再从自己身边走开。
二人相认之际,夏、奢二人已奔了过来。夏雨风认出木逢秋,大声嚷道:老儿,你为何又来纠缠我四弟!木逢秋瞧见雨风,突然从地上跳起,伸臂将周四挡在身后,面带惊慌道:你你要怎样?他武功远较夏雨风为高,但初见周四,悲泣伤神,方寸已乱,猝然见到雨风,只恐他又要将周四抢走,不免大失常态。
周四见木逢秋如此情状,心下酸楚:我自离少林,只有明教中人对我诚意诚心。我无视复教大业,实负众人一片厚望。轻轻拉住逢秋,动情道:木先生勿惊。我自有主见,岂能再受他人挟制?木逢秋回过神来,紧紧握住周四手臂,目中又落下泪来,颤声道:天可怜见,让属下又遇教主。此后教主去往哪里,逢秋便跟到哪里,即便教主以鞭驱赶,属下也再不肯离开半步。言罢老泪纵横,语声呜咽。
周四感愧,轻拍木逢秋肩头,正要好言相慰,忽见北面人影晃动,有几人奔纵如飞,直向这面蹿来。当先一人,身法尤为高妙,足尖稍一点地,身子便飘腾而起,仿佛孤烟浮空,一掠数丈亦不坠落。其间似有意炫耀轻功,姿态幻变,气力犹自宽余,以周四这等身手,也不由暗暗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