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 [马舸]

第二十一章 故旧 [1]

罗汝才见状,心下生疑:难道如庭与这厮是旧日相识?他损兵折将,只为拖延时间,等待如庭归来,观此一幕,只恐如庭念及旧交,不效死力,忙高声道:如庭,这厮杀了我营许多兄弟。你为何不动手!罗营将士也狂呼乱叫,边声催斗。

  孟如庭暗暗思忖:我遇四弟,天大之喜!四弟既为闯营争名,我理应助他才是。但一营兄弟皆对我寄予厚望,我又岂能辜负了他们?周四见他低头沉吟,冷冷一笑道:又遇孟兄,喜不自胜。但此间大事未了,我二人只有较艺过后,再叙契阔。不待如庭开口,右掌斜斜挥出,拍向他肩头。这一掌只是引手,但一掌拍至,掌力雄浑深透,已将如庭全身罩住。孟如庭见来掌沉实之极,仿佛巨峦崩塌,洪流骤泻,不由一惊:几年不见四弟,他武功怎到如此境界?他武功既高,眼光也颇为独到,一掌之间,已看出周四武功卓然成家,非同小可,心道:四弟抢先出手,也是迫不得已。我二人各为其主,只有假意斗上一回。四弟长进虽快,想来亦难胜我,到时我容让三分,斗个平局,我二人都好回营复命。当下踏上半步,左掌划个圆弧,斜削周四臂弯,右掌横在胸前,以备不测。他二十余岁上技已大成,出手无不是守中带攻的妙招,虽只踏上半步,一股大力已自脚下传上双臂,左掌立时重如灌铅,刚柔难辩。不料刚触到周四手臂,忽觉一股怪力生出,手掌竟被弹起,腕上如割似断,疼痛钻心。他艺高心沉,虽惊不乱,右掌半推半转,按向周四腰间。这一式简劲朴实,却是攻敌所必救,掌力阔放直露,劲气豪纵。

  周四大袖轻扬,裹住来掌,右掌顺势一折,斩向如庭脖颈。此一变看似漫不经心,却又说不出的流转随意。孟如庭颈上险被撩中,猛然踏上一步,右手成拳,击向周中小腹。他右手裹在周四袖中,原无施展之能,一拳甫出,不免带出几分沉闷低徊之意。那知推不盈尺,异象陡生,只见周四宽大的袍袖突然鼓胀开来,仿佛里面包裹了欲响的惊雷,就要将层层乌云震散。

  盖天行站在一旁,见如庭这一拳气魄渐大,竟于山穷水尽之中,暗伏雨乱风横之势,只须再推半尺,拳上劲力便要尽数涌出,不可遏止。他是一代宗师的身份,不便当场相助,暗将右手藏于袖内,中、食二指轻弹,指力破袖而出,如一缕柔风,袭向如庭咽喉。他素以剑法见长,施此弹指之技,原无摧敌之效。但一来内力深厚,二来这一指攻敌要害,如庭若不换式避让,必受重伤;倘欲闪躲,周四便可反守为攻,从容占先。

  孟如庭隐觉劲风袭面,心中一惊,便思抽身退避。忽听周四冷哼一声,左掌向后拍去,将盖天行指上传来的劲气震散,右手大袖放脱如庭右掌,软软垂向地面。这一来如庭右掌再无羁绊,直如千流决堤,撞向周四胸腹。

  罗营将士见周四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垂落不动,只道他被如庭神威所慑,已无还手之能,欢呼声顿时响成一片。

  孟如庭心中一阵难过:我今日伤了四弟,大违初衷。待此间大事一了,我便负荆请罪,也要全我兄弟之情。愧然望向周四,却见他负手而立,神情茫然之极,仿佛迁客登高远眺,骤雨忽来,中心凄迷;又仿佛游子惯住天涯,归心倦懒,仰对悠悠云天,欲语无人,俯对迢迢原野,将行无路。两种情思,一般缱绻,衬得周身迷迷朦朦,如罩了森森雨幕。虽是站立不动,胸腹间却似早已蓄满了山间云雨、大江波澜,纵使再大的风雨袭至,亦不过尽赴眼底,徒添登览之愁。

  孟如庭势猛难收,自知这一拳浑烈有余,含敛不足,实难以神会其神,以气驭其气,一旦击上其身,必如巨石投江,掀起层层怒澜。眼见一拳似入汪洋,也只有听之任之。

  忽见周四右手大袖撩起,好似游子残梦初醒,欲卷去洒面而来的暮雨春潮,又好似远客忧心感慨,不经意地拂去眼前的落红飞絮,袖角如丝如缕,轻轻柔柔地搭在孟如庭来拳之上。这一式倦意浓浓,形神散漫,却又如屏似嶂,如幕重重。稍与来拳相触,立时如截奔马,将对方拳劲悉数化去。孟如庭一拳如击虚空,半身尽在周四掌握之中,想到此番一招即败,不但自身难保,更负汝才厚望,额上不觉冒出泠汗。

  周四心中暗笑,正思踏上半步,将其击出,忽听台下有人叫道:四弟!咱兄弟几年不见,你从哪学了这么俊的功夫?这可不是做梦么?周四听这人声音十分熟悉,循声下望,只见罗营队前立了一个大汉,身材粗壮,阔目浓眉,却不是夏雨风是谁?周四认出雨风,旧事潮水般涌上心头,想到当年在岳阳楼上被人击伤,孟、夏二人远赴云贵,途中多亏这位结义二哥逗自己开心解闷,才减了许多苦楚,一时竟忘了争斗,含笑下望道:当年蒙二哥传授一路小擒拿手法,斯后小弟苦心研习,自觉技艺有长,常念二哥诲导之恩。他幼时与雨风常常嬉闹,已成习惯,这时故人重逢,牵动童心,忍不住开起玩笑。夏雨风早看出周四技艺通神,胜如庭一筹,听了这话,咧嘴笑道:好四弟,刚见面便消遣哥哥么?我看大哥也赢你不得,反正是自家兄弟,你二人不如就此下台,咱兄弟回营喝个痛快。又冲孟如庭喊道:大哥,咱早说四弟是百年难遇的聪明人儿。以他目下身手,咱俩齐上也未必能胜,索性把盟主之位让给闯营罢!一语刚出,罗营将士纷纷鼓噪起来,众人与雨风向来交厚,也忍不住大声斥骂。夏雨风自知失言,忙改口道:要不四弟便归了我营,咱三兄弟共保明主

  ,岂不比在劳什子的闯营强上百倍?话音未落,便听闯营嘘声不断,连别营人马也哄笑起来。

  孟如庭于周、夏二人说话之际,得隙挣出身来,心下羞疑不定:难道四弟武功果真强我甚多?及听夏雨风一番言词,分明劝已弃斗下台,不禁暗暗恼火:二弟口没遮拦,似此万众在侧,岂可轻言放弃?我若就此下台,一营兄弟必疑我因似废公,主公面前,何词以复?看来势成骑虎,只有与四弟拼死一搏了。念及手足相伤,恩情尽泯,怎不凄然?忽听台下一人朗声道:我二位叔父虽与此人有旧,但比武之事干系重大,又怎会顾及旧情?况此人纵使技高一筹,亦无必胜之算。叔父只须奋勇相搏,闯营便万难得逞。这人声音洪亮,语中自有一股威严,似常发号令之人。

  周四向下张望,见说话之人身着绿袍,胯下白马,年约三十岁左右,一脸的英武之气,正是小梁王奢奉祥。他先是一喜,随又生疑:此人与我交情非浅,昔日在昆明若无他悉心照顾,我早已病发身死。原来他也随大哥、二哥投了罗营,却为何如此讲话,全不念往日情谊?看来人心难测,变在朝夕,我如顾念手足之情,反要误事自累。想到此处,冷笑道:人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语用在奢公子身上,倒也贴切。奢奉祥听出弦外之音,正色道:家主恩义,高逾云天。我营兄弟感恩戴德,皆欲报在今日。足下技艺虽精,终是未节。我叔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纵然落败,也必荣耀全营。这番话说得汝才疑窦尽消,频频点头,周四却不住地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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